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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帥,來之何遲?”

金華府城城西的通遠門外的接官亭,本地的文官武將、士紳宿耆盡數拜倒於路旁。這一眾人等,無不是身着明制服色。為首的那員虎背熊腰的武將更是穿着一身二品武將官服,舊得都有些褪色了,似是多年前的舊物。不過,這官服今日穿來卻顯得頗為合體,只是不曉得是其人這麼多年體型管理得法,還是從一開始就做大了。

這武將,便是清廷任命的金華總兵馬進寶。此人是山西隰縣人士,早年曾為流寇,綽號馬鐵杠。後降明,至甲申年已為安慶副將。清軍南下,馬進寶轉而降清,因招撫功升總兵官。再後來,隨端重親王博洛攻入浙江,屠金華,並被任命為金華總兵,鎮守當地。

清初制度,金華總兵管金華、衢州、處州、嚴州四府軍務。在浙江綠營,他手握着的兵權是僅次於提督田雄的,哪怕是算是杭州駐防八旗的平南將軍,他也能夠名列三甲。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成為了錢謙益極力拉攏的對象。不光是請了黃宗羲、黃宗炎兄弟造訪,更是親身赴婺,甚至還曾屈尊參加過馬進寶的兒子的生辰宴,並以伏波將軍馬援為喻,寄希望於馬進寶受到感召而毅然反正。

對此,其人卻始終是一副鼠首兩端的態度,一邊向清廷要求將家人接到金華團聚,以免在必要時淪為人質;一邊則積極配合清軍對明軍及抗清義軍的進剿。直到歷史上的同年,已經晉陞為蘇松提督的馬進寶在鄭成功鎮江大捷的巨大聲勢之下,才提出了以封王為反正的條件,實則仍是坐觀風向——一個綠營提督反正便獅子大開口要封王,若是駐防八旗昂邦章京反正了豈不是要讓永曆禪位於他了?

結果,很快鄭成功便兵敗南京,而打着討價還價旗號來拖時間、觀風色的馬進寶剛剛鬆了口大氣,卻立刻被清廷以謀逆的罪名捕殺,乾隆時還被編入了《逆臣傳》。到頭來,無論怎幺小心翼翼,還是把自家摔死了,可見這騎牆是難落得個好下場的。

書着“招討大將軍閩王國姓”的帥旗在浙江腹地的風中獵獵,鄭成功的戰馬前,手握浙江三分之一綠營兵權的大帥伏在地上,哭訴着他這些年來被清廷壓迫、監視、控制,以及他是如何忍辱負重,在錢謙益、黃宗羲等愛國志士的幫助下堅持至今,最終在功勛能夠與山河共存、與日月同輝的國姓爺的光芒照耀之下,毅然反正,重歸大明的懷抱。

“……罪將總算是活着熬到這一天,能夠親眼看着大明的旗幟重新飄揚在金華城頭,就算是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其言之鑿鑿,聲尤泣血,令聞者無不惻然。只可惜,這番表演,看在見多識廣,尤其是這幾年來見慣了這位總兵是如何鼠首兩端的鄭成功眼中,卻只能換來心中冷笑連連。

遠的不說,只說此番大戰,事前錢謙益、黃宗羲等人是如何苦口婆心的勸說他反正,請他與早已反正的台州總兵馬信一起威脅衢州清軍的側翼。包括鄭成功,在錢謙益數年如一日的樂觀之下,也派了使者前去招撫。

可是這個馬進寶呢,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濟度、伊爾德、劉之源、田雄等浙江清軍大佬們對他的提防,尤其是巴都的那支只有兩千八旗軍的龍游清軍對他的威脅也被無限放大,說什麼也不肯主動反正。直到江山大捷的消息傳來,才匆匆忙忙的換上了明軍的旗號,截殺一二潰卒,僅此而已。

“同樣都是浙江綠營總兵,同樣都姓馬,怎麼比?”

對於這廝,鄭成功心中已是厭膩極了的。但是,此人盤踞浙江腹地近十三年之久,在金衢嚴處四府勢力盤根錯節。屠殺,以及長達十多年的鎮壓和盤剝,使其在此積威甚重。尤其是後者,據說,馬進寶於盤剝一事上,是有拿手絕技的。其着人將受盤剝者倒置綁縛,灌醋於鼻孔,人弗能受,只得乖乖交出家產。這四府的紳民對此人是深惡痛絕,可此刻一個個的仍舊是在伏在其身後,不敢有半點兒步調不一,由此可見一斑。

對於這等人的處置,都會影響到明軍對這片浙江腹地的收復和統治。除此之外,此人還是錢謙益極力拉攏的綠營武將,雖說鄭成功也不甚喜歡他的那位老師,但顏面還是要顧及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江山大捷,明清攻守易勢,全天下的綠營武將都在看着他,如果連一個已經反正了的綠營大帥他都容不得的話,日後收復失地便必然會受到更大的阻力。

“就當是千金買馬骨了。”

類似的事情鄭成功做了很多次了,倒是這一次,卻是讓他最感不爽利的。只是即便如此,早已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他還是在馬進寶的哭訴告一段落後,翻身下馬,親自將其攙扶起來,並將身上的斗篷解下,披在了其人的身上。

“韃虜未滅,何愁無處報國?”

安撫一二,鄭成功便在大隊的明軍和本地紳民的簇擁下進入了金華府城。

這金華府城始建於唐末五代,至宋時已是江南雄城,經濟繁榮,人口急劇增長,南宋詞人李清照就曾在《題八詠樓》中稱其為“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

暴元滅宋,大肆屠戮使得中國經濟文化出現了大幅度的倒退。為了防範漢人,更是掀起了全國範圍內的拆除城牆運動,但是真到了元末大亂,地方官為了守御各路反元義軍的進攻,又紛紛大張旗鼓的重建城牆。此間也沒能例外。

有明一朝,憑藉其“扼閩贛、控括蒼、屏杭州”的地理區位優勢,恢復了周邊區域貨物集散中心的地位,文化上也重新回到了宋時的水平,甚至被評價是“元明之際道在金華”。然而,清軍南下,“婺城攻陷西南角,三日人頭如雨落”。一場金華之屠,五萬人遇難,此間一如三百年前那般重新跌入谷底。

策馬而行,於城外時,所見城牆高聳雄壯,瓮城、敵樓、城垛林立,而且一眼望去便知是重新修繕未久。乍一看去,確是恢復了幾分雄城氣象,不負那“兩浙城池唯婺為首”的說法。只可惜,一旦進了城,大街兩側房舍破敗,百姓衣着破爛、面黃肌瘦、雙目無神,幾如行屍走肉一般伏在地上,細看去似還有些瑟瑟。只是,不知道他們所畏懼的是明軍,還是策馬於鄭成功身側滿臉堆笑的那位大帥?

儀仗開道,衛士環顧,軍將、幕僚,自也少不了本地的將帥、士紳盡皆簇擁在側。隨胯下良駒的前行,原本出入城時瞧得不甚清楚得遠景也漸漸地清晰開來。

此間風景,皆是他未曾見過的,不過比起數日前進入江山縣城時的心境已是大有不同。無他,清軍在衢州的重兵集團被擊破,無論是衢州,還是這金華,都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罷了。就算是濟度堅守衢州、馬進寶未有反正,最多也就是拖延明軍個把月的時日而已,對大局已經不構成什麼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