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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入感是如此強烈————假如我是拉奧孔,我站在與他同等的位置,明知泄露秘密就會遭到天神懲罰,陷入必死的絕境。我……到底該怎麼辦?

學畫畫這麼多年,牛萍還是頭一次思考這個問題。她覺得很驚訝:以前看到拉奧孔塑像的揮手,自己從未產生過類似的想法。她讀過《荷馬史詩》,也看過《希臘神話》、《羅馬神話》,書中有無數的愛情、悲劇、戰爭、熱血劇目,自己卻在看過之後很快淡忘,唯有現在,那些曾經遺忘過的東西,卻在腦海里以無限清楚的形式展現出來,深深刻入腦髓。

……

今天天氣很好,徐連偉的心情也很好。

星期五,這個星期工作日的最後一天。按照慣例,任課教師方玉德會對這次的素描作業進行點評。美術學院的專業課就是這樣,教師按照規定布置作業,在學生繪畫過程中不斷挑出毛病讓其修改。等到作業結束,會專門拿出一個上午的時間進行點評。那是把班上所有學生的作品放在一起,進行對比評判。好的加以褒揚,差的找出問題,剩下的時間進行修改,但是作業分數在評判的時候就已經確定。

在徐連偉看來,作業評判相當於一次考試。他很享受這個過程。自己顯然是屬於在美術方面“很有天賦”的那種藝術類人才。從小學第一次接觸幾何石膏模型開始,到現在,前前後後學畫的時間超過十年。徐連偉知道自己在這方面有優勢,也想好了以後的人生道路。

我會成為一個畫家。

做人嘛,當然要腳踏實地。什麼畢加索啊,徐悲鴻啊,倫勃朗啊,米開朗基羅之類的偉大人物,我從未想過要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那不切實際,而且也很虛幻。“藝術”兩個字必須聯繫實際。從前,是因為掌握藝術,學習繪畫的人不多,所以畫家容易成名。現在,光是一個中央美術學院,每年就有上百名專業人才畢業。他們囊括了幾乎所有的繪畫分類:油畫、國畫、版畫,還有工藝美術與環境設計等等……這還不算多的,放眼國內,每個省份都有專屬的藝術類院校,大學專本科,以及中專學校,就算每個學校每年畢業的人數按“一百”計算,總合下來,就是一個極其龐大的數字。

每年都有這麼多人。

徐連偉對自己的繪畫能力很有信心,但他也有自知之明:勝過班上的這些同學當然沒有問題,可要是狂妄到放言“我比你們所有人都強”,那就是自己作死。所以,不要去想什麼成名成家的事了,實際點兒,畢業以後找個專業對口的工作,能夠養活自己再說。

最好是在畫廊里賣畫,收入高,自己也喜歡。

之所以這樣說,是徐連偉的確有着夠硬的底氣。現在與過去不同,很多人喜歡收藏藝術品。早年的時候,國畫藝術品的確價值很高。可是隨着社會上各種老年大學普及班遍地開花,人們對於國畫的概念,也從最初的“高不可攀”,逐漸變成了不屑一顧。

老畫家用屁股畫荷花的故事相信很多人都聽過。還有就是葡萄,據說某酒店客房需要大量繪畫作品裝飾,某畫家擅長畫葡萄,毛筆一圈就是一顆,連續轉下幾十圈,再配上幾片葉子,一副《葡萄圖》就出來了。上手簡單,作畫容易,一幅畫不到五分鐘就完成。提筆落款,加蓋印章,這些工作就由下面的弟子完成……真正是流水線作業,一天工夫,可以畫上幾百張葡萄。

國畫市場就這樣爛了下去。還有就是齊白石的蝦,現在仿款很多,你根本無法判斷到底是不是老木匠當年的親筆作。

比起意境深遠的國畫,油畫反而更接地氣。《蒙娜麗莎》、《夜巡》、《聖子與聖母》之類的世界名畫在很多場合都能看到,廣為人知。反正真品都在國外,具體在博物館還是某個收藏家手中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都清楚市面上的所有作品都是仿款,區別只在於仿真度高低,印刷品還是手工油畫。按照這個標準,接受起來也就沒有那麼多心理負擔,反而更加坦然。

徐連偉去年剛進美術學院的時候,就通過朋友的關係,到一家畫廊打工。按照畫廊的要求,在規定時間裡仿製名畫。這並非作假,而是一種得到市場認可的複製。沒有紮實基礎功底的人無法勝任。因為畫風細膩,徐連偉的作品賣的很不錯,畫廊方面連續給他漲了兩次價。現在,他仿製一副油畫可以賣到六千塊軟妹幣,而花費的時間,僅僅只是兩個星期。

他的確有資格傲慢。

呂婕是個很漂亮的女生。如果能在大學裡追到手,讓她成為自己的女朋友,那麼自己的學生年代也會以美好的故事繼續下去。

至於結婚……那是以後的事情。

……

走進畫室的時候,徐連偉怔住了。

他一向都來得比較晚。這是刻意所為。“最後出場的那個人,永遠是得到注意力最多的那個人。”徐連偉已經記不清楚是從哪本書上看到這句話,他對此深以為然,也奉為經典。

只是今天自己的“晚出場”,絲毫沒有達到與平常相同的注目效果,卻看到班上所有同學都聚在同一個位置,沒有任何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

他們到底怎麼了?

帶着疑問,徐連偉快步走過去,站在呂婕身邊。

他對呂婕的注意力比任何東西都要強烈。另外就是因為人多,從這個位置無法看到更多的東西。徐連偉把腦袋湊過去,低聲問:“怎麼了?”

從他嘴裡呵出的氣熱哄哄的,刺激着呂婕脖子上一陣發癢。她連忙朝着側面避開,給徐連偉讓出足夠的空間,抬手指着正前方,低聲道:“你看看這個,這是謝浩然畫的。”

謝浩然?

就是那個不會畫畫,卻每天都要在畫室里裝模作樣的那個傢伙?

不屑的神情在臉上流露,滿含譏誚的目光從眼角飛閃出來。徐連偉仰起頭,邁步走進呂婕給他讓出來的位置,視線與畫板上那張素描作品接觸的一剎那,整個人不由得呆住了。

與牛萍一樣,他感受到了從畫里透出的死亡意味。

恐懼心理就這樣毫無預兆一下子躥了出來。

為什麼他的線條又粗又硬,卻讓我感覺像刀?

為什麼他的素描毫無章法,沒有按照慣例鋪排調子,卻讓我覺得不寒而慄,有種直入大腦的震撼效果?

我看到了骨骼,看到了肌肉,看到了特洛伊祭司瀕死前的憤怒,以及不甘。

徐連偉不由得脫口而出:“這是素描?”

頓時,所有人轉過頭,不約而同看着他。徐連偉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慌慌張張改口:“……我的意思是,這怎麼能算是素描?”

後面這句話倒是得到了幾個人的認同,紛紛點頭。

謝浩然站在靠後的位置,臉上一片沉默,沒有對這話發表意見。

感悟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他直到現在還沉浸在專屬於自己的世界裡。筆畫就是刀劍,文字就是鐵錘,文昌帝君的傳承果然神妙無比,文武相濟,互有配合。

這是我的世界。

我的路。

我的畫。

只要我能領悟,這就夠了。

別人怎麼看,其實並不重要。若是所有人都能領悟其中的妙處,那豈不是這世上人人都能成為修士,人人都能領悟帝君傳承?

大約九點鐘的時候,方玉德走進了畫室。

與其他人一樣,他也在謝浩然的那幅畫前久久駐足。在長達五分鐘的時間裡,方玉德一個字也沒有說。他不斷摸着下巴,眉頭忽而皺起,忽而鬆緩,最後,他讓學生們把各自的作品從畫架上取下,沿着牆壁依次擺開。

點評開始。

好壞優劣,逐一評說。論一張,打一個分數。低至八十七分,高至九十七分。得分最高的人當然還是徐連偉。方玉德對他的評價也最好,各種讚美之詞毫不吝嗇,也絲毫沒有誇大。眾人聽得頻頻點頭,徐連偉臉上的驕傲神情也愈來愈重。

謝浩然的作品放在最後,與蘇火山的素描擺在一起。

“小蘇你得加油了。你這張畫可沒有上一次作業畫得好。這次的作業給你九十一分,下周就是色彩課,希望看到你有更好的表現。”

說完蘇火山,方玉德走到謝浩然的畫前,思考了幾秒鐘,乾脆直接將畫板抱起來,放在牆壁中央,與評分最高的徐連偉作品擺在一起。

“大家對比一下看看,你們有什麼想法,都可以說說。”方玉德轉過身,臉上全是發問的表情。

牛萍看這張畫的時間最長,感悟也最多。她想了想,認真地說:“方老師,謝浩然的這張畫,給我的感覺很可怕。”

“可怕?”方玉德點點頭:“能不能說具體點兒?”

“我看到了一個瀕死的拉奧孔,而不是一個叫做“拉奧孔”的石膏塑像。”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