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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凄風慘雨,沒有烏鵲夜啼,四周靜悄悄,因為燒着紙錢,蚊子都不敢靠近,時而有些傻乎乎的蛾子,飛入火中,燒得劈啪作響,林子里怯懦的小獸,窸窸窣窣,想靠近火光,又不敢露頭。

這是陳家的祖墳之地,建成一個小小的陵園模樣,也無人敢來打擾。

哭了一路,陳沐的嗓子早已沙啞,此時孑然一身,跪坐於新墳前頭,好多話要跟家人傾訴,在心頭翻轉萬千,卻如何都開不了口。

因為陳沐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斯人已逝,生者更當自強,他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所有的悲憤都該化為無窮盡的力量!

“夜露重了,咱們回家去罷。”林晟輕輕捏了捏陳沐的肩頭,他點了點頭,抹了抹臉,磕了頭,便跟着林晟回去了。

照着舊時規矩,陳沐該為家人守孝,不過陳宅已經被陳沐放火燒了,如今有家難回,他也不想將悲傷的氣氛帶到林家來,更不可能在林家設置靈堂,也就只能心中默哀。

而讓陳沐感到無奈的是,明日他還要參加伊莎貝拉的酒會,這實在是非常的不合時宜,但又不得不去做。

林晟是個體貼周到的,也沒讓人來打擾陳沐,到得第二日,見得陳沐在院子里練功,才安心下來。

“跟我去個地方。”林晟是個懶散慣了的人,難得早起一回,便要帶陳沐出去。

林晟能做到這個份上,又成了陳沐的契爺,陳沐自是信得過他,簡單收拾了一番,便跟着上街去了。

想起昨夜鄉鄰們的送行,今日在看着城鎮,處處充滿了溫情,彷彿人人眼中,都帶着和善。

林晟帶着陳沐來到了“同順行”,這是新會城裡最好的一家成衣鋪子了。

掌柜的是個四十來的白胖子,留着八字鬍,戴着瓜皮帽,一身緞子也是嶄新,可惜肚子太大,影響了美感。

“貴客蒞臨,蓬蓽生輝啊!三爺定是要出去玩耍,趕着來制新衣裳了,最近從蘇州那邊來了一批上好貨色,一直給三爺留着呢!”

林晟呵呵笑着:“老弟你這肚子是越來越大了,隔日可要去找醫生看看,怕不是有喜了。”

掌柜有點誇張地賠笑道:“三爺你最識得取笑。”

這寒暄兩句,林晟也不耽誤時間,指着陳沐道:“這是我的契子,今天要去參加洋人的宴會,你給他量量身,挑件好看的衣裳。”

掌柜的掃了陳沐一眼,也是眼前一亮:“恭喜三爺了,收了個這麼有出息的契子,我看大少身材高挑,長相英俊,真是一表人才,日後必定飛黃騰達!”

林晟擺了擺手道:“好了好了,好聽的先別說,衣服都搬出來,好好挑撿!”

“是是是,宴會要緊,宴會要緊!”掌柜的連聲應着,也不讓店裡夥計插手,親自給陳沐量身,也只是一會兒,額頭上便滿是油汗,不停地拿個手帕來擦,生怕弄髒了衣服,倒也是個愛乾淨的人。

量了身段之後,掌柜的又是一陣誇,朝林晟道:“大少儀錶堂堂,來件長袍褂子也好看。”

如此說著,便將新貨都搭在陳沐身上,林晟卻不等試穿,不斷擺手道:“不好看,不好看。”

許是陳沐跟着普魯士敦學了西洋玩意兒,又或許是昨夜裡巴蒂斯特夫人的話語起了作用,陳沐身上帶着一股子自信,舊式樣的馬褂長袍穿在身上,總覺得不合襯。

林晟到底是見多識廣的,朝掌柜的問道:“有沒有西洋的款式?”

掌柜的聽得此言,也是苦笑搖頭道:“我這小店哪裡有這些東西,想要新款,需去洋行才有,或者廣州佛山這樣的大城市……”

新會的洋行是唐廷芳在做老闆,林晟自是不可能帶着陳沐去幫襯他生意的,想要去廣州佛山之類的地方訂做也來不及。

陳沐打從進門,就一直聽從林晟的安排,畢竟出錢的是林晟,可此時陳沐卻開口道:“我不要西洋款式的,穿着不倫不類,如何看都丟架,總覺着是要巴結洋人老爺。”

林晟也點了點頭,而後又為難道:“只是這舊式樣的袍子,你身架太瘦,撐不起來,看着總有些畏畏縮縮的……”

繼而又朝掌柜道:“有沒有學子服?”

掌柜的眼光又亮了起來:“大少考中廩生了?”

林晟瞥了他一眼,掌柜又縮了回去,雖說不少人穿學子服,但都是改了樣式的,秀才衣服可不是誰都能穿的。

見得林晟不悅,掌柜的也活絡起來,摸着雙下巴,想了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道:“我這裡倒是有一件,原本是一個公子哥定製的,只是一直沒來取,不如大少看一眼?”

林晟知道這商號的底細,掌柜的巴不得整個店都賣給他,該是實在拿不出手,這已經是最後的壓箱底了,當下也說道:“那就看看去吧。”

掌柜的帶着二人繞到後頭的庫房來,而後從柜子里取出一套來,慢慢攤開。

林晟是知道的,但凡成衣,多半放在衣架上展示,這麼小心藏在櫃里,定是有古怪的。

此時一看,也終於知道為何要藏着掖着了。

這是一套明朝制式改過來的衣服,上身是褂子沒錯,但裁剪又有不同,很是修身貼切,而且是立領,手袖稍有些長,卷邊,鑲銀絲,袖筒上有精細的蘇綉,下身卻是一件黑色曳撒,跟裙子沒兩樣,還配了一雙簡單的軟底黑布鞋。

“這身穿了是要去唱戲么!”林晟也惱了,這樣式有點擦邊,清國從髮型到服侍,都是男從女不從,除了滿清貴族的婦人必須要穿滿裝,漢族女人可以穿明朝沿襲下來的一些衣裝,但男人們卻是不行的!

若穿了這身頗有點像錦衣衛樣式的衣服出去,那也實在太過扎眼了!

然而陳沐卻眼前一亮,朝林晟道:“契爺,就這身吧,我雖然不能守孝,但好歹有個樣子,這一身黑黑白白的,也合適……再者,洋人分不出個好壞,我只是在酒會上穿,其他時候照舊穿自己衣服的。”

林晟聞言,也是恍然,陳沐看中的不是這衣服的款式,而是這衣服的顏色,白衣黑裙,毫不花哨,肅穆之中帶着風雅,也算是得體。

雖說如此,林晟還是有些顧慮:“先穿起來看看。”

掌柜的聽得此言,趕忙伺候陳沐換上,沒曾想竟是非常的合適!

若換了別個,還真襯不起這衣服,陳沐男生女相,皮膚白皙,五官精緻,穿了這一身,英氣勃發,優雅大氣,又不失莊重,竟是連林晟都看呆了!

“這衣服簡直……簡直就是為大少量身定做的,也只有大少才穿得出這麼好看的味道來了!”掌柜的也是由衷贊道。

林晟終於拍板道:“好,就這一件。”

將衣服打包收拾,陳沐與林晟回家,吃過午飯之後,便由林家的人,送到了二兩村,準備與普魯士敦一併去參加酒會。

普魯士敦見得陳沐過來,也很是歡喜,朝陳沐道:“昨天巴蒂斯特先生留了一身衣服給你,你過來看看吧。”

原來普魯士敦也在為陳沐的穿着發愁,可見無論林晟還是普魯士敦,對今夜的酒會,都格外的重視。

陳沐卻搖了搖頭,朝普魯士敦道:“感謝巴蒂斯特先生,不過我已經準備好衣服了。”

“領事閣下也會出席宴會,着裝要得體,要展現出紳士的風度來,還是穿西服吧……”

陳沐仍舊堅決地搖頭道:“不用了,我畢竟不是法蘭西人,穿華族的傳統衣服就好,這不是紳士風度的問題,這是立場,不容改變。”

普魯士敦早就領教過陳沐的執拗,也不再多說,眼看着也下午了,便讓陳沐換上衣服。

當他見得陳沐這身衣服,也是眼前一亮,終於理解了陳沐的堅持,西洋服飾或許人人能穿,但華族服飾,也果真只有華人,才能穿出那樣的味道來。

話也不多說,兩人坐着林家的馬車,往法租界的方向去了。

這法租界盤查也是嚴格,租界街區入口由貝特朗親自帶隊,迎接絡繹而來的貴賓們。

普魯士敦是教區的樞機,身份地位都很高,人人尊敬,自是要放行,只是林家的馬車只能停在外面,如何都不給進去的。

馬車上,普魯士敦又好生叮囑陳沐,需要注意的禮儀等等,而後朝陳沐道:“你這辮子……”

陳沐頭上本就是假辮子,當即就解了下來,披散着頭髮,形象一下就減分了。

普魯士敦也不多說,三下五除二,便將陳沐披散的頭髮束起來,扎了個圓圓的小髮髻,活像一個丸子。

“這本是大洋海盜們的髮型,不過無敵艦隊的水手們,漸漸也學了起來,如今已經被接受,倒也乾淨。”

陳沐也知道,這些所謂的上流社會,無論男女,都喜歡戴假髮,不過水手們在海上漂泊,假髮不容易打理,也不方便,將頭髮紮起來,不會阻擋他們瞄準開槍的視線,打起架來也不怕被敵人揪住。

吃過大虧的海軍們,也漸漸模仿海盜們的髮型,最後連陸軍和騎士們,也都紛紛效仿。

由於這種髮式乾淨利索,能露出漂亮的脖子,也漸漸為上流社會所接受,甚至還一度掀起了一股風潮,巴蒂斯特先生就是這樣的髮型。

普魯士敦給自己綁頭髮之時,陳沐也是心頭溫暖,不過終於還是要參加這個酒會,陳沐也收拾了心情,與普魯士敦走進了領事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