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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頭不是什麼正經官職,但也有個人原則,這個差事雖然輕賤,但平日里的油水也很肥,拿人手短吃人嘴軟,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的。

這牢里住過陳家的人,或許旁人認不出陳沐,但牢頭絕不會忘記,這年輕人曾經來探過監。

他沒有其他本事,這雙眼睛卻非常毒辣。

既然喝了陳家二少的酒,就必須把事情給辦了,所以散衙之後,牢頭並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往陳家宅子走了一趟。

這還是他第一次來陳家的新宅子,聽說老宅子一把火燒光了,此時見得這座大房子,牢頭到底是有些驚嘆的。

門環還算新,可見也不是很多人登門拜訪,牢頭猶豫了一下,到底是沒從前門走,而是繞到了後門。

敲了一陣,終於是有人來應門,開門的卻是個眼熟的人。

這人早先也關在牢里,如果記得沒錯,應該姓杜,牢頭頓時覺得很不安,轉身就要走。

那人卻一把抓住了他的領口,二話沒說便拖了進去。

進了門,牢頭才發現,裡頭聚集了不少人,而且好幾個都是熟悉面孔,感情剛從牢里放出來的,又都聚集到了陳家裡頭來。

“這鋪要壞了……”牢頭如此想着。

若告訴這些人,押解之時,陳沐會經過祖墳,只怕這些人會提前設伏,要劫走陳沐!

而且從這些人的眼神和姿態來看,聚集在此處,必然是密謀此事,自己若將這事情說出來,怕是要背鍋啊!

“陳少這口酒可真不好入肚……”牢頭如是想着,杜星武等人卻已經有些坐不住了。

“你鬼鬼鼠鼠的,是要做什麼,快說!”

牢頭放眼一看,這房裡也真真是什麼樣的人物都有,他甚至隱約看到幾個女子,在茶廳那邊偷偷張望。

幾個穿着中西合璧新式衣服的學生哥,也正虎視眈眈,似乎一點都沒有忌憚。

“我……我……牢里冷了,陳少讓我回來拿幾件衣服……”牢頭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定主意,心裡頭卻在回想,自己來之時,路上有沒有被熟人看到。

杜星武幾個自是不信的,正要質問,一身玄色道袍的呂勝無卻從屋裡走了出來。

他的面色很平淡,眼眸微微眯着,也沒顯露出什麼殺氣來,只是這麼走到了牢頭的面前。

牢頭這份差事,也是祖上傳下來的,到他這一輩,已經是第三代了,牢頭可謂什麼樣的狠角色都見過,可不知為何,見着這老道士,他的心臟便噗通通亂跳,手腳乏力,就如同餓了三天三夜一般。

“說吧,那小子讓你來幹什麼?”呂勝無知道,陳沐是不可能坐以待斃的,這牢頭也不可能真的回來取衣服。

牢頭也不敢看呂勝無的眼睛,只是低着頭,手腳有些顫抖,彷彿如何都掩藏不住任何秘密一般,鬼使神差,便說出口來。

“是,老天師,陳少與我說了,縣太爺已經應承他,押解當天,會路過陳家祖墳,讓陳少能在囚車上磕幾個頭,所以讓我回來,叫家裡的老媽子提早掃掃墓,燒些紙錢……”

杜星武等人聞言,心中頓時狂喜,相互看了看,臉上頓時掩不住喜色。

牢頭見得此狀,心頭就更是叫苦不迭,這些人怕是真的要劫人了!

呂勝無輕輕捏住牢頭的肩膀,睜開了眼睛來,朝他說道:“你是來取衣服的,是也不是?”

“不……哦哦哦,是是是,我是來給陳少取衣服的……”也不知為何,這老道一開口,牢頭就覺着自己迷了魂一般。

呂勝無沒再多說,朝杜星武道:“給他拿幾件秋衣。”

杜星武也不含糊,走到陳沐的房間里,取了幾件乾淨的秋衣,便走了出來,遞給了牢頭。

呂勝無朝林聞道:“老道素來不帶黃白之物,林少爺賞幾個跑腿錢吧。”

林聞也不羅嗦,當即取了一粒銀錁子,塞到了牢頭的手裡。

牢頭哪裡敢要,但呂勝無卻在他耳邊說了句:“收下,便是朋友。”

牢頭再沒二話,當即便收了銀錁子,抱着衣服,出了後門便邁不開腿,哆嗦着跌坐了下來。

旁人是無法體會,當他面對那老道士之時,就彷彿在一座破廟裡拜神,那神像突然活過來一般,那種壓力,就如無形的大手,直接攥住你的三魂七魄,根本就由不得你思想!

牢頭沒有走出巷子,而是等到了天黑,街上都沒人了,才偷偷溜回到了家裡。

他沒有將這件事與任何人說起,就好像從未發生過一般,秋衣也直接塞進灶頭裡燒了個乾淨。

到得第二日,陳沐同樣沒有問起,但牢頭躲避他的眸光,陳沐便知道,事--

情應該是有些變化的。

到了下午,牢房外頭突然熱鬧起來,牢頭似乎在審問犯人,陳沐也感覺有些奇怪,便起身來看。

畢竟他住進來之後,便很少有犯人能靠近,隔壁幾個監倉的犯人,都已經被轉移走了。

牢頭今日審問的,似乎是個蟊賊,剛從外頭抓回來,還沒有安排監倉,還有幾個書手在一旁記着一些什麼。

“說,你是怎麼開的鎖!”

那蟊賊已經四五十歲,身上髒兮兮的,可一雙手卻修長潔白,保養得極好。

蟊賊二話沒說,從頭上取了發簪下來,走到旁邊的監號旁,咔噠一聲便打開了那鐵鎖。

“便是……便是這樣開的……”

書手們也是驚訝,又取了幾個鎖給那蟊賊,蟊賊只憑着一根簪子,甚至於從腰帶上抽出幾根絲線來,絞成一股繩,用牙籤子將繩頭捅進鎖眼,拉鋸一般拉扯繩索,竟也能打開那鎖!

“沒看清,再開一次,大爺們都睜眼看清楚些!”牢頭如此說著,有意無意朝陳沐這邊掃了一眼。

陳沐頓時明白了些什麼!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蟊賊的動作,這些鎖都是牢里的鎖,開鎖的材料也是隨處可得!

陳沐不敢說過目不忘,但畢竟從小讀書練武,腦子好用得很,蟊賊那些招數,看着很神奇,一時半會兒怕也想不通原理,但只要照做,應該是能夠打開這些鎖的!

這些都只是其次,要緊的是,牢頭為何會在這裡審問這個蟊賊,位置又這般玄妙,在外頭看不見陳沐,陳沐卻能將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甚至於那蟊賊被帶走之前,都回頭看了一眼,陳沐甚至有些懷疑,這蟊賊在這個時候被抓進來,都是極其蹊蹺的!

待得眾人離開之後,陳沐取下頭上的發簪,如法炮製,還果真能打開牢門的鎖頭!

如果說早先他還無法確定,牢頭是否將他的信息帶了出去,那麼這一次,陳沐是萬分確定了!

他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他也相信,外頭的兄弟們,也絕不會輕易拋棄他,只是沒想到,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眼看着押解的日子就要來臨,兄弟們也都行動了起來,陳沐的信心就更足了!

到了夜裡,牢頭又回來值夜,他也不再靠近陳沐,只是在夜深人靜之時,照例巡視了一圈。

到了陳沐監倉前面,他並沒有刻意停留,陳沐隱藏在黑暗之中,低聲說了句。

“謝了。”

這句話如同夢囈一般,牢頭的身子卻微微一僵,停了半步,又才接着往前走。

這過道並不寬敞,他走了大半輩子,從未如今夜這般,感覺整個過道彷彿沒有頂,他終於能挺直腰桿了一般。

他是害怕那個老道士,但促使他這麼做的另一個原因,卻是因為他見到了那天在衙門外頭聚集的老百姓。

這些老百姓都是老牛一般的人物,只要給樹皮草根,他們就能活下去,即便生活再苦,受了再多的欺壓,他們也只是埋頭苦幹,只為能夠活下去。

他們會看砍頭,會吃人血饅頭來治肺癆,會麻木不仁,會事不關己。

牢頭是他們其中的一員,所以很清楚他們的一切。

但就在陳沐被捕的這一天,他們走上街頭,走到了平日里巴不得退避三舍的縣衙門口,就這麼靜靜地坐着或站着。

他們沒有嘶叫,沒有抗議,沒有任何舉動,臉上仍舊帶着麻木不仁,若不認真看他們眼中那一點點火焰,便如同他們在看熱鬧一般了。

可那天的人們,卻因為眼中那一點點火焰,而變得格外不同,彷彿換了靈魂一般。

正因為看到了這一幕,所以牢頭才決定,放手去做這件事。

他知道,若事情敗露,他極有可能會人頭落地,甚至連累到家人,但他眼中,也燃起了那一點點火焰。

他與街上那些人一樣的麻木,一樣的不再去相信,這人間尚且有公義。

但這個陳家二少,卻讓他們看到了一種無私。

他不是官員,也不是軍士,但他卻打敗了洋人的高手,炸了洋人的戰艦,據說早先還在洋人的地盤,戰勝過洋人的野蠻人!

無論如何,朝廷沒有給陳家二少一個嘉獎,反倒要把他關起來,要將送去洋人那裡受死,這是一件讓人義憤填膺的事情。

他們只是市井草芥,他們做不來太多的事情,他們沒有太大的力量,更沒有勇氣帶頭吵鬧,但他們總歸是要表明一個事實,不能讓這個二少爺心寒。

他們需要讓二少知道,他在前頭走,義無反顧,還有人,跟在他的身後,義不容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