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正月十五,上元節,微風向北,宜祭祀、祈福、解除。

天才微亮,一雙兒女尚在夢中,老幺便結賬出了客棧,趕着牛車繼續向北而行。

那家客棧迎的多半是些誤了入城時辰等着次日一早通關的客商,是以要價不菲,一家人雖只要了一間靠近茅廁的丙字號小房,卻也花費了五十個銅圓。

五十銅圓可買四斤米面,足夠一家兩日的口糧。

“娃兒他爹,都到城外了,怎不再多睡一會兒哩?連着趕了四日的路,娃兒們可都有些殃了哩。他們難得住一次客店...  ...”婆娘一邊給身旁的兩個娃子蓋好被褥,一邊絮絮叨叨念着,顯是對丈夫“物不盡其用”的做法頗有微詞。

老幺回過頭看了看,見兒女們擠在車廂被窩子里正沉沉睡着,砸巴了兩下嘴唇,並不去答婆娘的話。

“駕!”他揚起竹條在牛臀上輕輕一抽,登時,車軲轆轉得快了起來。

車駕是他向朱財主借的。

年初十,老幺找上朱府,跟管家說明了來意。朱由顓聽他要帶一家人去錦州給梅思源上祭,二話不說便允了。

朱家借的車駕是車馬齊備的,然,老幺婆娘不放心留自家老牛在家裡,非要把它牽來拉車。

“要不得,要不得。可莫要被人偷走了!”

老幺拗不過,只得隨她。

因尋鹽之功,郡鹽政司和州鹽政司對他各有獎賞,除了良田十五畝,尚有現錢二十貫。

那頭老牛便是領了賞錢後買的。

就着目下的年紀,他的身子已不如從前了。若沒有牛,那十五畝地靠老幺一個人是犁不過來的。

然,牛力善耕不善行,雖草料不斷,日亦不過百里,經四日整才到錦州城外。

辰時二刻,城牆上傳來一陣銅鑼聲,門外等候眾人忙列好隊,依次進了城。

繳了通關錢,老幺繼續拉着牛車朝東北向行去。

“三十個銅圓哩,夠買十張大餅子!”婆娘攥緊衣角,輕聲嘀咕着。

“阿母,甚麼大餅子?”女娃子揉了揉眼,一臉惺忪問道。說完,已支起身子爬了起來。

老幺聽見女兒的問話,忙迴轉過頭,咧嘴笑道:“妮妮醒了?阿爹給你買肉餅子吃好不好?”

“伢伢也要吃肉餅!”男娃子依稀聽到阿爹和姐姐的對答,這時也竄出了被窩。

“好的哩!”老幺看着一雙兒女,目中無限溫柔,笑呵呵應承道,“阿爹也給伢子買。”

無論窮家或富家,待自己的骨肉,父母總是抑不住地想待他們好。

兩小娃兒聽有肉餅吃,皆歡呼雀躍,喜笑不絕。

行約百丈,路邊正好有一個餅攤,山羊鬍子老闆賣力吆喝着。

老幺加快腳步靠近,見餅子賣相甚好,乃問起了價。

素餅四個銅圓,有白菜餡兒,有蔥花餡兒。

肉餅十個銅圓,餡兒是豬肉沫子。

老幺放好牛韁、竹條兒,從腰中解下了一個布袋子,又緩緩從裡邊摸出了一把銅圓,反覆數了三遍才遞給老闆,如此兩次,乃道:“先拿油紙給我包好十個肉餅子。”

山羊鬍老漢笑得嘴咧成花兒,一個勁兒點頭稱是。這等小本生意,可不常遇到豪氣的主顧。瞧眼前漢子衣着粗陋,想不到竟也出手甚是闊綽。

取過油紙包,點過餅子,老幺又從扁癟的錢袋中摸出一小摞銅圓,數了三十個放到老闆手中,謂他道:“再給我拿三個肉餅子。”

山羊鬍子老闆聽了,臉上喜色更勝先前。

老幺拿着肉餅回了馬車,婆娘氣得把頭轉到一邊不去睬他,兩個小娃卻興高采烈地一人接過一張肉餅,啃得津津有味。

“唉...  ...”老幺輕嘆一聲,把裹着最後一個肉餅的油紙包塞入婆娘身旁的被褥中再行至車前,牽起牛韁,繼續趕路。

街道上雜耍新奇、攤鋪鬧騰、食肆酒香,飾物應景...  ...兩個娃兒早吃完了餅子,看着廂外形形色色,一路笑叫連連,甚至連心疼銀錢跟丈夫置着氣的婆娘也時不時發出幾句感嘆。

唯獨老幺,他只牽着老牛安安靜靜朝着東北方向行去,偶爾搖頭嘆息。

城東北二十里的驛道邊有一片開闊地,原是駐地軍營的一個馬場,此時卻有數百墳頭齊齊整整面東而立,儼然成了一個墓場。

小孩兒雖一路嬉鬧,見了此景卻都自覺安靜下來,老實坐到阿母身邊。

老幺牽引着老牛,緩緩朝着最前頭行去,一路碎碎念着:“老天爺啊老天爺....  ...啷個狠...  ...唉...  ...這世道喲...  ...”

墳群坐落成橢形,前端正中是一座合葬墓,墓前擺了好些祭品、祭器,紙灰被人掃到了一邊。顯然,此間時常有人過來祭拜、清掃。

老幺在碑前駐足,伸出顫顫巍巍的右手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條,其上赫然寫着梅思源夫婦的名字。他半蹲在碑前,一筆一划細細比對着字樣,確認墓主無誤後,接連哀嘆數聲,雙目之中淚光閃爍。

過了十餘息,老幺回到牛車上取出先前包好的十個肉餅子,墊好油紙在墓碑前擺成兩摞。

“妮妮、伢伢,到這裡來。”

兩個娃兒不明所以,卻仍手拉着手行到阿爹身邊。

老幺的婆娘這會兒也不絮叨了,悄然拾起一旁的掃帚,退到一邊忙活開來。

“妮妮、伢子,要記得,裡面埋的是咱家的恩人。”老幺雙目噙着淚,輕聲謂子女道,“他請阿爹上過席,給爹夾過菜,給你們吃過肉,給咱家分了田...  ...”

說著說著,不禁老淚縱橫,漸成嗚音。

老幺是個實在人,憨厚而固執,眼界雖不寬見識也短淺,看起來既木訥又呆笨,卻有自己的一番想法。

從無壟可耕委身為佃,到資有田產傳子有契;

從三餐不全食難果腹,到缸不見底歲有餘米。

前後變數皆因碑下長眠之人。

“俺的心裡清楚着哩。”

這份恩情,如同再造了他一家四口的命數,不吝於生身之恩。

又陸陸續續從牛車上取出香爐、燭台、錢紙諸物後,老幺拉着兩個娃兒在墓前跪好,細聲道:“伢子、妮妮,給恩人燒些錢紙。”

小孩兒雖是一知半解,卻仍是依言抓起黃紙一張張點着。

“梅大人,往後每年上元節、中元節,俺都來這給你燒紙。”

老幺慢慢點着黃紙,嘴裡輕聲念着。像是忽然想起甚事,頓了一頓,轉頭謂身旁子女道,“伢子、妮妮,村頭來這裡的路你們可要記准哩,便是以後阿爹不在了,你們也莫要忘記每年過來上墳。”

驛道上,兩騎駐足,一胖頭和尚及一灰發漢子翻身下馬,朝墓群緩緩行來。

再行近些,老幺才看清了二人形容。

胖頭和尚身高體壯,鼻大耳長,僅瞧臉面,不易辨別年歲,粗看像五十幾,細看又似三十幾。

灰發漢子身披麻衣,面有短須,樣貌儒雅清俊,只是雙目之中哀芒極盛,腳步遲緩如被罐鉛。

他二人手裡皆握着兵刃。

老幺心中忐忑,輕輕把子女拉開,讓出了一條道,婆娘見狀也急忙放下了掃把,站到他身邊,將兩個娃子護在了中間。

“你們別怕,我也是來拜祭梅大人一家的。”灰衣漢子微微側首,聲線沙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