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二十年,秋。
永康帝蕭道成與太子蕭聿暴斃,楚王蕭隸靈前繼位。
次年,改元嘉平。
嘉平元年,一月,蕭梁攻破了朔州南面的嵐州,二月,兵臨倒馬關。
“你可以回代州了!”甘明珏道。
甘明琮剛剛從宮裡回來。
短短五日,蕭梁連下嵐州、沂州兩府,繞過了袁准所在的朔州和衛長淮所在的代州,逼近京城。
這種時候,甘明琮在京城,簡直是新帝和百官最大的慰藉。
然而,甘明珏讓他回代州。
“回代州,就能避開這一切,你只管守着西北邊疆,京城有我!”
他知道兄長的安排是為了他考慮,只為了他的心情考慮,他一直都不喜歡這些權衡,這些交換。
但是——
“我不走!”他回答得平淡而肯定。
甘明珏眼神變了變,問道:“蕭隸召你進宮幹什麼?”
“封我作護國大將軍,護送聖駕南巡!”他不以為意地說著。
“你什麼意思?”甘明珏臉色也跟着變了。
他咧嘴一笑,如同幼時每一次惡作劇之前的先兆:“我要回江南了!你們隨意!”
說完,不顧甘明珏的急聲呼喊,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從宮裡出來,到甘明珏府邸之前,他繞路去了一趟她的夫家,遠遠地,看着她和她的夫君相攜還家,他看到她臉上帶着清淺笑意,聽到她溫溫柔柔地向她的夫君描述着西湖柳絲的嫵媚多情。
兄長也好,蕭梁也罷,他們的計劃很大,有千萬種實現的方式,有千萬個為之努力的人;但是她的願望很小,如今,只有他能幫她實現。
嘉平元年,二月十七,護國大將軍甘明琮奉聖駕南巡。
同年,三月初一,蕭梁攻破倒馬關,入京師,登金殿,拜謁太廟,南面稱帝。
他終於見到蕭梁的時候,已經是嘉平元年的九月二十了。
青衫俊雅,仍是舊時模樣。
“還以為會先在陣前遇見呢!”他笑着,眼裡卻忍不住帶出譏誚和尖銳。
這半年多來,他和蕭梁麾下的大小將領都交過戰,唯獨沒有會過蕭梁本人。
那人笑了笑,溫潤如初:“我並不願與明琮戰場相見!”
“那這算什麼?”甘明琮雙手交握擱在書案上,挑眉打量着突然出現的蕭梁,笑了笑,“來勸降嗎?”
蕭梁輕聲一嘆,道:“明琮,你為何怨我?”
甘明琮嗤笑一聲,問道:“詐死好玩嗎?”
蕭梁嘆道:“頭兩年一直在逃亡,後三年,在收攏燕懷舊部,直到取得隴西貴族的支持,拿到玉璽和兵符,才能以蕭梁的身份出現,在此之前,我無法突破趙秉義的防線給你們送信。”
“待蕭梁現世,明珏、顧瞻便知我還活着了!”
“只是由於關中這邊還沒布置妥當,蕭梁便是林致之的事還是瞞了下來,否則憑白連累了林家。”
他頓了頓,語氣仍是不解:“明琮,你為何怨我?”
他看起來困惑又無辜。
甘明琮忍不住問道:“你還記得你有個妹妹么?”
蕭梁微微一怔,漂亮的眸子里浮現出哀傷:“阿蘭……”
他逃亡的第一年,妹婿姚叔景在軍糧案中遇害,妹妹林嘉蘭殉情而死,後來養父林敬生也遇刺而亡。
“不是蘭表姐……”甘明琮搖了搖頭,彼時他自身難保,無能為力,他豈會因為這個怨怪他?
蕭梁再次微微一怔,眸光迷惑了一瞬,不太確定地問道:“你說的是……阿若?”
甘明琮沉默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種古怪的倔強。
“我離開的時候,她才七歲……她還好么?”他的神色因為懷念而愈加溫柔。
“她嫁人了……”甘明琮輕聲道,“她的夫君是蕭隸朝中的一名七品官員,她剛剛回到餘杭,和她的父母兄弟,和她的夫君,一起回到家鄉——”
他淡淡地看着蕭梁,道:“她一直盼着她的大哥哥平安回來……”
蕭梁不解:“如今我回來了……”
是啊,他回來了,雖然不是因為她的期盼回來的,但也應該在她的期盼之中吧?
甘明琮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心裡在怨恨什麼。
如果是她,大概一絲一毫都不會怨恨,只會歡喜……
“她剛剛安穩下來,我還沒告訴她你回來的消息……”甘明琮喃喃地說。
蕭梁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輕聲嘆道:“那我便等你先告訴她吧……”
……
“陛下今日還是不發兵?”白子落下,袁宴含笑問道。
“應該是不發了!”謝幼卿回答得有些感慨,“這位陛下還挺重情的,至今不肯與甘明琮正面開戰!”
“正面開戰未必是好事——”袁宴笑道,“縱然甘明琮背棄了甘氏,可甘氏還沒放棄他呢!”
“那得拖到幾時?要不我們先回京過年吧?”謝幼卿道。
“快了!”他彷彿有些感慨,“重情的人,就是容易控制啊……”
白子再次落下,他微微一笑:“林四的消息,送去給甘明琮吧!”
……
馬蹄沉重落地,敲開城門,震碎清晨未醒的餘杭。
長刀揚起,劈開古銅色的木門,他步伐凌亂地闖入,提起第一個迎出的人,嘶聲質問:“她在哪裡?”
深秋水畔,長江滾滾東逝,帶起的西風,如刀刮在臉上。
他茫然立於江邊,不知去哪裡尋找她的痕迹。
他背棄了家族,放棄了代州,他護着蕭隸,攔着蕭梁,他明明傾盡一切將她護在身後,為什麼她卻在他的身後消失了?連一片衣角都沒剩下……
他真的已經很努力了,可還是……
身後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有人對着他喊“甘將軍”,有人衝到他身邊說著什麼。
突然,他聽到有人提到了“蕭梁”。
蕭梁!
他猛然轉身,用力撥開人群,上馬,狂奔。
蕭梁!
她還沒見到她的大哥哥!
沿江防線大開,北軍如潮水湧入。
嘉平元年,十月初二,金陵城破。
十月初三,錢塘江畔。
秋風吹起袍角獵獵,玄衣玉帶的男子清貴俊雅,秀致的眉目間溢滿哀痛。
“是我來遲了……”他喃喃道。
“不是你來遲了!”甘明琮淡淡道,“你不是為她而來的,何來遲早之說?”
“她盼了你那麼多年,你一點都不知道……”他的聲音漸漸低下,“沒有人在意……”她到死,都沒等到她的哥哥……
蕭梁沉默片刻,隨後長長地嘆了一聲。
若有來世,願她所盼之人不再負她,願她所等之人不再忘歸……
“陛下,馮文通帶到!”
蕭梁沒有轉身看那個人。
記憶中那個柔弱羞怯的女孩兒,被夫家按上了私通的罪名,出嫁兩年,便香消玉殞。
她盼的那個人,她嫁的那個人,都沒有保護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