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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聽這聲音極為爽朗,顯然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都扭過頭去,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

只見門外走來一人,年紀不過二十多歲,長得英姿颯爽、瀟洒倜儻,只有臉色略微有些發黑,看上去似乎不是那種穩坐書齋的讀書人。

此人大步流星走到中堂之內,朝姬慶文、徐光啟、孫元化等人團團一揖算是打過招呼,便又伸手招呼身後的幾個從人:“來啊,別愣着了,都抬上來吧。”

說罷,就有八九個下人,各自抬了一隻二尺見方的箱子走了上來,將箱子放在地上,便又聽命退了出去。

湯若望租用的這處院子本就不十分寬大,這麼多箱子擺放進來,便已佔用了中堂三分之一的面積。

姬慶文是個好奇心強的人,見這些箱子分量不輕,便開口問道:“這裡面是什麼寶貝吧?”

那年輕人也是個開朗人,並不認生,笑着答道:“當然是寶貝了,是湯神父讓我從海上運輸過來的。”

說著,他便隨手打開一隻箱子,介紹道:“這是原本的《聖經》,每箱足有二百本,一共五隻箱子,就是一千本,給湯神父傳教用的。”

他又打開一隻箱子,見裡面金光閃閃的,便說:“這是六做西洋座鐘,還是會轉動發聲的。這玩意兒可是稀罕物,我一共帶了兩箱一共十二台。”

“至於這箱,則都是些新奇的小玩意兒。”說著,這年輕人又打開了一隻箱子。

姬慶文探頭看去,只見箱子裡面五花八門——有幾顆玻璃彈珠、有幾隻小錫兵、有幾套洋娃娃——活像批發了義烏小商品市場的便宜貨,然後出來練攤的。

湯若望見了,卻不甚高興,埋怨道:“我讓你送些《聖經》來就是了,為什麼還要帶這些東西?”

那年輕人一笑道:“神父是個中國通,這種事情還不知道嗎?湯神父這樣傳教實在是太慢了,要是能說服一兩個大地主信教,再讓地主叫自己手下的佃戶信教,那隻要弄成一次,就能有發展幾十、上百的信徒,不是事半功倍嗎?那怎麼能說服地主老爺信教呢?先送一座鐘進去,那地主必然是會好好聽湯神父傳教的,以神父的教義,十有八九就把他給說服了。”

湯若望立即斥責道:“尼古拉,你這想法是誰教你的?我這樣就算傳教成功了,那新的信徒,信仰的也是座鐘而不是上帝。至於讓地主叫佃戶信教,那也是一種強迫,天父知道了,是要降罪給我們的。”

那年輕人趕緊低頭諾諾連聲地認錯,臉上的神色卻還有幾分不服氣。

姬慶文卻道:“老湯你也矯情了吧?我看這位‘尼古拉’兄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很多事情,你只有先成功了,才有選擇成功方式的餘地,難道不是嗎?”

那年輕人聽了這話,立即喜笑顏開,附和道:“對對,這位說話中聽。”他看了一眼姬慶文,問道,“卻不知這位教友尊姓大名?”

姬慶文道:“我可不是你的教友,只不過是湯若望神父的朋友,過來看看他罷了。”

那年輕人聽了一怔,立即拱手道:“原來如此……哦,對了,在下聖名‘尼古拉’,漢人名字叫做鄭芝龍,表字飛黃。”

鄭芝龍!

這又是歷史上一個鼎鼎大名的人物——當然了,鄭芝龍的名氣固然不小,可他的兒子名氣比老爸還要大,就是從那位荷蘭人手裡收復台灣的民族英雄——國姓爺鄭成功。

然而現在鄭芝龍自己也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他兒子鄭成功就算已經出生了,也最多是在忙着吃奶罷了,還不是他大顯神威的時候!

於是姬慶文兩隻眼睛若有所思地在鄭芝龍帶來的箱子掃視,忽然俯下身子拿出一樣物件,驚呼道:“喲,望遠鏡啊,沒想到這裡還有這種東西。”

鄭芝龍見姬慶文手中果然捏了一個半尺來長、碗口粗細、可以伸縮的金屬筒,便贊道:“姬爺真是見多識廣,居然連望遠鏡這樣東西也認得。”

姬慶文含笑不語,那邊的孫元化卻來幫腔:“那是自然,姬大人耳目輕靈,什麼事情不知道?”

“大人?這位爺居然還是位大人?”鄭芝龍驚問。

姬慶文嘴角得意地一揚:“什麼大人小人的?我就是個替皇上織布的唄。”

鄭芝龍是個聰明人,立即品出姬慶文話中三味,忙問道:“看大人的年紀,又是姓姬的,莫非是蘇州織造提督老爺?”

姬慶文含笑點頭道:“就是在下了。”

不料鄭芝龍一個一米八多高的漢子,居然立即趴跪了下來,連磕了幾個頭:“小人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沒有認出姬大人來,真是罪過。”

他這行動十分突然,就連姬慶文見了,也嚇了一跳,慌忙將他扶起,說道:“你何必如此,有話好好說嘛,這樣下跪磕頭,不怕膝蓋腫、腦門疼嗎?”

鄭芝龍站直了身體,個頭比姬慶文要高出半個腦袋,口氣卻十分謙恭:“姬大人既是織造提督,那就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只要您老手稍微松一松,我就吃穿不盡了。”

姬慶文滿臉的疑惑:“蘇州城裡,就六百多個匠戶織工指着我吃飯,莫非你也是個織工?要麼你家裡有人是織工?”

孫元化似乎對鄭芝龍十分熟悉,笑道:“姬大人都想到哪裡去了,他鄭芝龍怎麼會是織工呢?他是個跑船的,您是蘇州織造,那還不捏着他的命??根子嘛!”

鄭芝龍是明末有名的大海商,這一點姬慶文是知道的,至於鄭芝龍為什麼會有求於自己,那姬慶文就不太清楚了。

看着姬慶文一臉懵逼的表情,孫元化又掩嘴笑道:“看來是這個鄭芝龍之前燒香沒有到家,還沒從姬大人這裡拿到過勘合,因此姬大人到現在才認識鄭芝龍吧?”

鄭芝龍卻道:“拿到過的,拿到過得。我上個月還拿到過蘇州織造衙門攤派的勘合呢!”

“勘合?”姬慶文臉上懵逼的表情更重了,“什麼是勘合?又同織造衙門有什麼關係?”

他這話一出,這種懵逼頓時傳染給了孫元化和鄭芝龍兩人,用同樣的懵逼表情望着姬慶文,眼神中似乎在說:“你不是在裝傻吧?”

還是徐光啟年紀最大,也最老成一些,將海商、勘合、織造衙門之間的關係,細細講給了姬慶文聽。

原來是大明朝對海外貿易實施“海禁”,採取的是有限開放政策,無論是明朝人、還是外國人,是不能隨意靠岸買賣的,想要從事交易,就必須持有“勘合”。

到了天啟、崇禎年間,海禁已十分鬆弛,沒有“勘合”一樣可以進行海上貿易,但這種貿易只能在廣東漳州月港進行,交易額受到限制,交易行為被所謂“十三行”壟斷,還要向海關繳納關稅,因此海商每次交易的利潤一大半都要拱手讓人。

可若是交易的時候手持“勘合”,那就是代表外國過來進貢,這樣就不僅可以在月港之外的泉州、寧波等處貿易,不用經“十三行”的中介盤剝,交易數額不受限制,且關稅也只是象徵性地支付一些罷了。

因此,一張“勘合”在海商那裡的價值,堪比黃金百兩。

而海商想要得到的“勘合”,首先是要朝廷禮部簽發,然後再分派給沿海各地有司衙門。具體到南直隸這裡,則是分別派發給江寧、杭州、蘇州三大織造——每個織造衙門一年各有二十張的定數——再由織造衙門自行決定派發給哪個海商。

所以說,有了這樣的海外貿易制度,手裡掌握了“勘合”的織造衙門,自然就掌握了海商的經濟命脈——鄭芝龍口中的“衣食父母”四個字,竟沒有絲毫誇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