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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遮住了夕陽,天邊浮着最後一抹殘紅,沉沉的暮色下,數十頂帳篷掩映在疏林中,裊裊升起的炊煙,遠處無邊的森林,帳房前緩緩淌水的小河,芳甸上悠然吃草的成群戰馬,各種略顯模糊的景緻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美不勝收的動態山水畫。

“可惜,盤踞在這片大好河山上的卻是可惡的韃賊!”

卓軒隱在離韃賊營地里許的坡林間,嘴上叼着一根野草,居高遠望良久,一口吐出被嚼碎了的草根,沒好氣的嘀咕一聲,然後沖身後四名部屬揮揮手。

四人繃緊了的神經頓時鬆弛下來,席地而坐,取出乾糧與水壺,就着暗淡的天光,沒滋沒味的進食。

為了不驚動韃賊,他們徒步來此,坐騎留在了更遠的地方,由殿後的士卒照看着。

匆匆填飽肚子,卓軒背倚樹榦想着心思,耐心等待夜幕降臨。

還沒奉旨入京陛見,倒先要奉命秘見那個做了瓦剌人俘虜的上皇,總覺得有些晦氣。

他對年紀輕輕的太上皇帝沒有任何好感,此行只是服從將令,替人解憂而已。

臨行前,郭登怕卓軒會錯意,偷偷找到卓軒,但後者好像都懂,一切盡在不言中。

郭登留下了一番極有深意的話:“包括本官在內,總鎮署所有的官員無人有法子說動上皇,你一向不循常理,或許這招管用,去吧,見見上皇,這對你日後的人生還是大有益處的。”

切!許是貧窮限制了想象力吧,卓軒很是不以為然,這麼好的機會別人怎麼不搶?

以往閑暇時經常與袁、裴二老及林峰相處,每每談及朝中君臣,從中得知了上皇朱祁鎮的成長經歷與主政風格,臨別時,郭登擔心他初見上皇不明就裡,言行會出差池,便刻意和他密談良久,婉轉的將上皇的底細倒了個七八分。

將各類資訊梳理清晰,略加凝思,卓軒就自認為能用最合適的言語同上皇交流了,但是,他不願像許多見過上皇的文武官員那樣,以婉言勸諫甚至跪求的方式與上皇說話。他想與眾不同,說服人君嘛,要言奇!

“一個總被粉飾之詞和演戲場面蒙蔽的昔日至尊,中毒太深,恐怕只有雷霆才能將他震醒,讓他直面殘酷現實!”這是此刻卓軒心中的執念。

入夜了,山風徐來,夜涼如水,不經意的扭頭一瞥,但見前方營帳內的燈火與天上的繁星交相輝映,勾勒出一幅令人心動莫名的夜景圖。

不宜讓部屬知道太多內幕消息,想到這一點,卓軒扔下大槍,只暗藏一把短刀,沖不遠處四條模糊的人影擺擺手,示意他們不必跟隨,然後孤身一人投進了夜幕中。

面上雲淡風輕,心中卻有波瀾暗涌。他在想,瓦剌人是大明的死敵,而上皇的存在大概成了景泰帝心中某個不願別人觸碰的禁區,一邊是國讎,一邊是家恨,疊加在一起,其間的變數禍福難料啊!自己一個卑微的流民小子,剛剛一戰成名,迎來了人生的重大轉機,不料卻要過早的捲入是非漩渦之中······或許,從今夜起,自己將會陷入朱家人的國讎家恨而不能自拔······

這趟差事真特么棘手!

韃賊的營地不設夜哨,無人警戒,瓦剌人全都宿在帳內,不時有嘰哩哇啦的人語聲傳來,很恬靜很安適,看得出來,這樣“和平相處”的遊戲玩了許多次,以至於雙方達成了某種默契,瓦剌人大概知道,明軍絕對不會對他們發動進攻,而大明的上皇也絕對不會乘機開溜,故而此時的夜宿比在瓦剌境內宿營還要安全百倍。

“區區一千韃賊,就這點人馬,想必不值得也先和伯顏帖木兒在此壓陣!”

想到不能乘機窺探瓦剌顯赫人物的底細,卓軒心中有分遺憾,在橫亘於營地前的小溪邊駐足片刻,然後縱身跳過去,從容踏進營地。

幾乎每頂帳篷內都有嘰嘰喳喳聲,有的似在聚眾飲酒作樂,有的顯然是在純粹聊天打發時光,偶見搖晃的人影映在帳篷上。

卓軒不敢太過大意,走一段便隱伏在暗影里呆上一陣子,目光掠過一頂頂帳篷,從中搜尋沒有人影晃動,沒有喧嘩聲的那頂帳篷。

嗯,無人敢在上皇身邊大聲喧嘩,所以上皇歇息的地方應該非常安靜。

人影一閃,一名漢子出了正中間那頂帳房,燈火映出一身飛魚服,對這樣的服飾,卓軒眼熟,就在今日白天,陪王誠前來傳旨的宮中禁衛就身着相同的服飾。

從陰影里現出身來,卓軒不緊不慢的朝那人走去。

那人將一盆水傾倒在帳外,循着腳步聲訝異的瞥了一眼,很快就看清了卓軒身上的服飾,四目相對,那人似乎瞬間就讀懂了卓軒的來意,隨即丟下木盆,機敏的望向近處的幾頂帳篷,壓低聲音道:“我是近侍內衛袁彬,你是何人?”

“大同營兵千總卓軒,奉郭總兵之命,前來秘見上皇。”

“快進來,快!”

卓軒隨袁彬閃身入內,袁彬順手放下門帘。

几案邊坐着一人,上身斜倚在椅背上,一顆頭被油燈照了個正着,燈火映出一張年輕的面孔,臉盤顯大,眉眼倒是清秀,目光不怒而威,透着分懾人心魄的威嚴,嘴角兩撇稀疏的短須梳理的十分整齊,給那張年輕的面孔平添了幾分歲月的滄桑。

此人頭戴翼善冠,身着天子常服,眼睛淡淡望着卓軒,手上卻端起一個精緻的白瓷盞,緩緩移近嘴邊輕輕品嘗,也不知盞中裝的是馬奶酒還是尋常茶飲。

雖有陌生人進帳,但此人面不改色,再看他的姿容與服飾,都非尋常人可比,沒錯,他應該就是那個傳說中的上皇朱祁鎮了!

想歸想,卓軒卻不便貿然相認,平靜的站在那裡,等待袁彬引薦。

見卓軒一臉的淡定,不哭也不笑,一點喜出望外的表情也沒有,袁彬一肚子的不爽,當即跪伏於地,未開口便先帶三分泣意,給冷冰冰的卓軒做了個生動的示範。

“陛下,大同總鎮署總算派人來見陛下了,嗚嗚嗚······”

袁彬的示範用意自然被卓軒敏捷的思維捕捉到了,但卓軒不想演戲,他不得不承認,他對上皇沒有半分足以讓他激動起來的情感,更學不了朝中大臣,在決絕無情的捨棄北狩天子,轉而擁戴景泰帝即位之後,某些人還能在出見上皇時來一場哭戲。

卓軒從容的跪地頓首,“大同總鎮署營兵千總卓軒叩見太上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