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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欲靜而風不止。

除了樞密院職方司的斥候外,午後也有一些行跡可疑的江湖人物,往龍華埠聚集。

韓謙倒不擔心這些,再怎麼不濟,今夜也能熬得過去,但關鍵是門下省今天還沒有在吏部奏疏上用印,明天會是什麼局面,就完全不是韓謙能猜測跟掌控的了。

今天是三皇子大婚的次日,楊元溥要攜新婦進宮面聖,而明天照計劃,三皇子要攜新婦前往太廟祭祖,郭榮應該都要陪同;不過,要是今明兩天都還無法派人潛入屯營軍府探明情況,趙明廷後天就極有可能請身為龍雀軍監軍使的郭榮直接帶人走進桃塢集。

到時候,韓謙他們再驕橫,也不能公然阻攔郭榮帶人進入屯營軍府。

不過,韓謙此時也養成盡人事而聽天命的從容,做了一些能盡量拖延的後手準備後,也不會坐立不安就是了。

李知誥將身邊的人手都留在屯營軍府,他夜裡回城不安全,要不想到龍華埠跟柴建會合,也只能留在屯營軍府宿夜。

一向勤勉的沈漾,自然也早意識着風聲鶴唳的緊張形勢,今日特地留在城裡,沒有到桃塢集來。

入晚後,為避人耳目,也便於姚惜水參與其事,李知誥將屯營軍府工曹參軍周元喊到山莊,談城壘築造的事情。

周元對韓謙是有很大意見的。

他身為工曹參軍,城寨、道路、溝渠、屋舍之營造,都應該是他協助長史沈漾所主持之事,特別是兵甲戰械的鑄造,更是歸他直接統轄,但整頓過前期混亂,在年後周元想要正式徵用熟練匠工,籌建匠戶營,這時候發現手藝最好的幾十號人,早就被韓謙僱到山莊匠坊了。

而在修築大堤、挖溝垛田、隔絕疫源等事上,沈漾也更重視徵詢韓謙的意見,叫周元這個營造官多少有些名不符合,被擱在那裡。

周元滿腹意見,又不能跟韓謙撕破臉,只是暗中慫恿張潛、郭亮也招募人手就近石灰窯,不令秋湖山別院壟斷對屯營軍府的石灰供應。

韓謙要將修築城壘的事情都攬過去,周元自然是極力反對的,最後討論下來的結果,便是山莊匠坊提供修築防壘、哨院所需的城磚;而周元身為工曹參軍,肩負屯營軍府的營造之責,怎麼也要將修築之事攬過去,要不然他在龍雀軍真成擺飾了。

韓謙實際上也主要是想將燒磚這事給承攬下來。

金陵上千年前就有燒石炭的歷史——石炭也是千年後工業體系想要得到飛躍式的發展,必須要有能大量開採、供給的廉價燃料煤炭——甚至寶華山裡就有開採石炭當柴燒的記錄。

只是金陵城附近,直接暴露於地表的優質煤層極其罕見,即便有,也早就在長達數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歷史長河裡被開採一空;而那些淺層煤,甚至只需要挖井十數米就能開採到的煤層,對當世來說,也是一項浩大而艱難的工程。

秋湖山別院後山約七八里深處有一座山坳,就留有數百年前古人採煤的痕迹,只是表層易採的煤石早就被開採一空,加上數百年來的岩層風化、山體滑坡淤積等,經過初步勘測,匠坊這邊需要往下打七八丈深的豎井,才開採深埋地底的煤層。

不過,對於年產十二萬擔石灰,每年需要消耗六百萬斤柴炭的匠坊而言,開採淺層煤看上去艱難,也是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傳統的制磚,每燒一千塊磚,需要四千斤柴炭,對柴炭的消耗更加恐怖,這也是當世絕大多數屋舍都不捨得用青磚小瓦的關鍵,韓謙將燒磚之事承攬下來,為的就是進一步攤薄開採淺層煤的成本,使得更具體規模效益。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韓謙最初幫他父親寫《疫水疏》,以為考慮已經頗為周全,但真正實施時,還是發現大量的問題,其中有一點,就是為隔絕疫源提出要嚴禁染疫飢民喝生水,最初就想簡單了。

不要說吸血蟲卵了,溝渠溪河之中滋生大量的微生物、寄生蟲乃至病菌,水燒沸再飲,大概是當世預防傳染病、瘴毒,最為有效的手段了,但問題在於,不要說忍飢挨餓、面黃肌瘦的赤貧之家了,對於當世平民,堅持飲熱水,每年要多燒上千斤薪柴,這也是極重的負擔。

桃塢集缺地少田,麥秸桿等柴禾根本就不夠燒,但好在勞力相對富足,可以組織人手進山伐柴,短短半年時間,韓謙眼睜睜看着距離屯營軍府較近的山頭,就禿了一大片。

韓謙融合夢境中人翟辛平的記憶,但發現並非所有的記憶都是正確的,很多時候也會因為個人的認識局限,出現誤差,比如說在翟辛平的記憶里,就覺得當世的山野間應該樹木蔥鬱,但實際上金陵城外圍森林覆蓋面積極低。

韓謙後來自己分析,這實際上是六七百年來,金陵一直都是江南東道、江南西道的軍事政治文化乃至經濟中心,城中人口都沒有低於十萬的時候,長期以來的薪柴砍伐以及修建樓閣屋舍,差不多早已經將附近丘山都砍伐一空了。

韓道勛置辦下秋湖山別院後,嚴禁佃農進山伐柴狩獵,絕不是不憐憫佃農,而是實在不忍難得幾處樹木蔥鬱的山頭,再被伐得光禿禿的。

當然了,別院山莊後山的三四千畝林木,這半年也差不多伐光了,韓謙要不再組織人手開採石炭,燒磚、燒石灰的成本也將越來越高。

而開採石炭,主要也是最初投入的成本太高。

土質鬆軟、地下水層又淺,夏秋不時有暴雨沖刷大地,挖近二十米的豎井,都得用堅木將井壁架實了,而且進入煤層開挖,挖到哪裡都要用木架子撐到哪裡。

然而松榆槐柏等木料,緊貼着濕軟的泥壁,又極容易腐爛。

炭化處理,是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防腐,但炭化後的木料支撐力又會被嚴重削弱;用熟桐油浸木的成本又高。

總之,將這一堆問題處理好,代價絕對不菲,但韓謙相信,只要形成規模,石炭要比木炭廉價得多。

事實上,歷史軌跡不發生改變,在往後一兩百年間石炭替代木炭也是大勢所趨,甚至在當世,地表煤層資源較多的徐、楚等地,都大規模用石炭煉鐵了。

只是這些地方所出的鐵料酥脆,難造良器,世人還不知道什麼緣故。

談過事情後,李知誥要與周元住到下面的軍府公所宿夜。

姚惜水要避人耳目,還不能直接到軍府公所宿夜,只是女扮男裝,與韓謙一起送李知誥、周元出山莊。

夜裡月朗星稀,遠近山巒頗為清析的疊層於眼前。

當然了,晴夜星月再明亮,能見度也是有限,用單筒鏡也只能看到三四百丈外的隱約人影;更外圍的情況,還得通過其他手段傳訊,才能知道。

李知誥長於軍伍,勤於讀書,這些年隨父輩南征北戰,是李遇一系的核心將軍之一,見識也是極為廣博,韓謙與他天南海北的議論風情人物,頗為相得。

將李知誥、周元送到軍府公所宅前,韓謙待要與姚惜水返回山莊,兩匹快馬馳來,卻是柴建從龍華埠派回來的探子,跪地稟告:

“郭榮深夜出城,與趙明廷正往桃塢集趕來。”

“他們的動作好快!”韓謙還以為郭榮今明兩天都要陪三皇子攜新婦入宮,最快也要等到後天上午才會與趙明廷趕到桃塢集來,沒想到等宮裡事情一了,趙明廷不顧天黑,就直接拉郭榮出城往桃塢集趕來。

趙明廷的速度,還真是夠快,應該是已經注意到他父親出仕敘州之事極為關鍵,迫切想探明這邊的虛實。

“走,我們一起去迎他們!”李知誥臉色沉毅的說道。

郭榮雖然是安寧宮的人,同時卻也是天佑帝指定的監軍使,在龍雀軍地位僅次於三皇子楊元溥,比長史沈漾還要略高一些。

而此時即便是三皇子楊元溥在場,也沒有道理阻攔監軍使進入屯營。

姚惜水與趙庭兒先回山莊,韓謙剛要與李知誥、周元趕往西轅門,去截郭榮、趙明廷,就見郭亮、張潛二人醉意微醺的走過來。

“李虞候、周參軍,你們這是要去哪裡?”

郭亮都不知道李知誥今天到屯營軍府來,看到他跟韓謙、周元在一起,還頗為驚詫。

“說是監軍使郭榮陪同樞密院職方司的知事趙明廷,正往這邊趕過來,我與周元、韓謙過去相迎,”李知誥聲音沉鬱的說道,“郭虞候、張大人,要是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早些回宅子歇息。”

“啊……”乍聽郭榮與職方司的趙明廷連夜趕往屯營軍府而來,郭亮便先是一驚,心想郭榮身為監軍使,除了最初收編染飢民時遠遠看過一眼外,似乎還沒有在屯營軍府露過臉吧,今天怎麼連夜往這邊趕來?

他轉念又想,郭榮身為監軍使赴屯營,或許可以說張潛職低位卑,不需要參與迎接,但他作為龍雀軍五大都虞候、五大屯營校尉之一,不正應該與李知誥一同去迎接,李知誥怎麼就毫無顧忌,要他迴避?

張潛扯了扯郭亮的衣袖。

郭亮也是聰明之人,經張潛提醒,轉念想明白應該是三皇子那邊跟安寧宮有什麼齷蹉事,李知誥怕他與張潛露出什麼馬腳,又或者郭榮與趙明廷因什麼事趕來興師問罪,李知誥這才幹脆要他們迴避。

當然,郭亮身為都虞候,被李知誥說一聲就要迴避,臉面也有些掛不住,臉色陰晴了片晌,才與張潛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