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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過夏口、赤壁,沿岸皆是湖澤水盪。

這裡不僅是漢末吳蜀魏三國爭雄的古戰場,也是千古之湖雲夢澤的北部區域。

受長江、漢水沖刷,以及大量的泥沙淤積,雲夢澤北部在這幾百年間已經逐漸淤平,出現大量連接成片的沙洲,只是千年之後的漁米之鄉江漢平原還沒有徹底的成形。

而雲夢澤西南部,在岳州以西逐成形成當世八百里洞庭湖浩淼煙波。

折騰了兩次,總算是消停下來,韓謙從鄂州一路西進,直到岳州,都還算太平,再沒有江匪湖盜蠢蠢欲動,竄出來襲擾。

岳州乃是潭州節度使馬寅的地盤。

潭州節度使馬寅,除了直接掌管本州,也就是潭州的軍政大權外,還節制岳、朗二州,可以說八百里洞庭湖浩淼煙波的精華區域,都在馬寅的掌控之中。

韓謙他們剛抵達岳州境,遠遠就看到二十多艘水營戰艦,以三艘樓船為首列陣駐泊江中,等候他們過來;旌旗獵獵。

“馬家的五牙軍果真威風啊。”相距八九里,韓謙拿單筒鏡,將對面船隊的旗號早就看在眼底,三十多艘水營戰艦,以槳帆船為主,為首的三艘樓船則額外的雄闊。

每艘樓船長逾十丈,其上還設有三重艙室、皆有女牆、戰格,船體距離水面高出五丈有餘,兩側設四十餘副大槳以驅船行,粗粗估算每艘至少有五百戰卒。

這樣的重型主力戰艦,雖然跟前朝真正的五牙戰艦不能相提並論,但即便是大楚侍衛親軍所直接掌握的水軍精銳之中,卻也沒有幾艘。

馬寅的潭州州兵,分馬步軍及水師兩部,各編九千兵卒,兵力遠非尋常州縣的州營能及,眼前這支船隊倒有三千兵卒,近三艘中大型戰艦在江面上列陣駐泊,當真是威風凜凜。

“敢問來船可是敘州刺史韓道勛韓大人的座船?”一艘槳艇順流劃來,一名軍校揚聲問道。

“我等正是韓大人部屬,敢問軍爺有可指教。”范錫程站上船頭,聲音洪響的回應道。

“江湘湖寇肆虐,我家主公擔心韓大人赴任敘州途中會遇波折,特遣我家世子、五牙都虞侯馬循率水師戰艦護送韓大人過境。我家世子特請韓大人登艦一敘。”軍校喊話道。

“便說我夜感風寒,身體不適,不宜見客。”韓道勛吩咐范錫程說道,說罷便折身走回船艙。

即便是潭州節度使馬寅位高權重、勢傾一方,但韓道勛身為敘州刺史,都是受金陵直轄,沒有一定要去拜見的道理。

馬循作為馬寅之子,不過來拜見則罷了,韓道勛斷不可能去登艦拜見馬循的。

“馬家想當地頭王,擺出下馬威陣勢,就是要過境的州縣長官低一下頭,不跟他馬家呲牙,這又能算多少大不了的事情,”韓謙嘿然笑着吩咐范錫程道,“你與那軍校說,我父親身體不適,我攜禮登艦去見馬世子。”

范錫程微微一怔,不明白少主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說話了?

韓謙心想,他要是掌握一支三四千人規模的精銳水師,指着馬循的鼻子罵街能罵得他哭爹喊娘,但現在低一下頭,換以後的敘州商船隊能平安過潭州,怎麼算也是值得的。

范錫程回頭見家主身子微微停了片晌,卻沒有轉身阻止韓謙去見潭州節度使世子馬循的意思,便照韓謙的意思,給馬循派來搭話的軍校回話。

“艙下有哪些拿得出手的厚禮?”韓謙看着槳艇劃回去,低聲問范錫程。

“也就少主從金陵購置的二百匹綾羅值些錢,要不拿二十匹當見面禮?”范錫程問道。

“操,操,操!”韓謙連聲罵道。

范錫程還以為韓謙是為不得不低頭而心不甘,卻不知韓謙實是心疼購買這二百匹綾羅的錢,他本來指望這批綾羅能彌補一些虧損的。

“將二百匹綾羅都裝上船,你隨我去見馬家世子。”韓謙咬着後牙槽說道。

“二百匹綾羅,運到敘州,少說能賣四五十萬錢啊。”范錫程有些不舍的說道,心想家主即便任敘州刺史,一年的官俸也就四五十萬錢,一下子就當見面禮送掉了,能有這麼敗家的?

在他看來,送二十匹綾羅,就已經很是闊氣了。

“……”韓謙瞪了范錫程,讓他少囉嗦,快去準備。

韓謙權勢漸重,范錫程如今也只能小聲的嘀咕幾句,見家主沒有其他表示,也只能十分可惜的吩咐人將艙底的綾羅搬到另一艘漿帆船上,準備去見馬循。

在范錫程準備這些時,韓謙站在艙道口,跟父親說話:“馬寅想當地頭王,金陵局勢越亂,越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因此馬家對父親赴任敘州,是又想又不願。”

韓道勛站在艙室過道內,看着對面威風凜凜的船陣,自然能明白韓謙所說的意思。

金陵局勢穩定,即便太子不肖,繼位後縱容外戚徐氏獨掌大權,馬家在潭州的日子都不會太好過,因此,諸子爭權,將金陵攪得越亂,越是馬家所期待。

三皇子勢力最弱,此時才稍稍有些奮起追上的跡象,也最怕受到打擊。

在這種心態下,三皇子好不容易拿下敘州這塊飛地,能得些資源,去支撐在金陵的明爭暗鬥,馬家理應小心呵護着,讓三皇子這根幼苗繼續茁壯下去,才有資格將金陵的局面攪得更渾、更亂。

而另一方面,馬家此時即便不敢將手伸向東面的江鄂等州,但多半也不希望潭州以南的辰、敘、邵、衡等州,真成為三皇子穩固控制的地盤,以致將馬家的勢力徹底被遏制在潭朗岳三州,而失去南面的縱深。

韓道勛也明白這將他到敘州任職,所面臨的最為困難、也最為複雜的局面。

安寧宮那邊要他死,而馬家要他軟、要他弱。

他要是太弱勢,不要說推行新政了,都未必能使屬縣官員佐員聽令行事,而他太強勢想做些什麼,馬家則將必然第一個跳出來打壓他。

雖說馬家的勢力範圍僅限於岳、朗、潭三州,但這是表面上的,馬家在湘湖地區三代經營,觸手怎麼可能沒有伸到南部的辰、敘、邵、衡諸州去?

再說了,他真要在敘州抑制強豪,敘州的大姓豪族也極可能會倒向馬家,跟他對抗。

韓道勛明白兒子韓謙要他對馬家以示恭順、徐徐圖之,但他情不自禁又想,真有時間徐徐圖之嗎?

“父親是在擔心到敘州後,成事太難?”韓謙見父親臉色陰鬱不豫,問道。

“事情再難,總也是要有人去做的。”韓道勛舒了一口氣,說道。

“父親到敘州,也不是做不成事情,就看父親願不願擔橫徵暴斂之名了……”韓謙說道。

“是啊,馬家不怕我到敘州窮折騰,也不會怕三皇子借我從敘州收刮財貨,只是怕我收附人心而已。”韓道勛他在地方為政多年,這其中的微妙自然不難想透,苦笑說道。

“父親要做成事,必然要打擊大姓強豪,這事要跟收刮財貨並行,才能掩人耳目,不驚動馬家。”韓謙知道父親還是無意介入爭嫡之事,耐心勸道。

韓道勛一嘆,敘州的情況太複雜了。

敘州舊名巫州,因“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巫山與沅水主要支流巫水而得名,前朝中晚期才因為臨近辰州所屬的敘浦縣,而更名為敘州。

那裡作為五溪蠻的舊地,也是五溪蠻的腹深之地,隸有三縣,總丁口計有一萬兩千餘戶,其中佔總人口逾六成的主戶,都是五溪蠻的遺民,還保持着更為傳統的部族制度。

為避免武陵舊郡所屬地區出現動蕩,也是應潭州節度使馬寅的請求,辰州、敘州等地,縣鄉官吏主要由這些地區的部族大姓酋長世襲擔任,鄰里之制壓根就沒有建立。

而除了主戶外,歷代因戰亂、飢荒沿沅水南遷的流民在敘州境內定居下來,形成近五千戶的客戶。

地方上的土客矛盾極為嚴重,主要體現在爭地上;相比較之下,大姓酋長以及客戶里的強豪對普通民眾的壓榨,都是暫時被隱藏在土客矛盾之下。

現在加上馬家的因素,這使得他到敘州就任後,所面臨的情況將變得更加錯綜複雜,換作普通官員壓根就不敢想着去觸動什麼,都只是老老實實的等任期結束,想辦法調到更好的地方或朝中任職就好。

這也無怪乎那麼多的官吏,視到這些地方出仕視為畏途。

他想做成事,打擊強豪,豎立威信,是第一步,但這必然會引起馬家的警惕。

而如兒子韓謙所說,他將打擊強豪所壓榨出來的利益,不用去解救普通民眾的危困,不拉攏人心,而是及時轉移到金陵,轉移到三皇子手裡,他是會在地方上留下橫徵暴斂的惡名,也會面對土著強豪的劇烈反彈,但同時也不用擔心馬家對他深懷戒心,強勢插進來攪局。

就能省去最大的一重阻力,從而使得事情看上去稍稍容易一些。

當然,更深遠的後果,就是他可能會在爭嫡這個泥坑裡越陷越深。

韓道勛抬頭看向韓謙,問道:“你是不是早就有這樣的想法了吧?”

“關鍵看父親怎麼想了,或許我到敘州,還能耍幾天二世祖的威風。”韓謙笑着說道。

“……”韓道勛搖頭苦笑,這時候范錫程走過來稟告已經準備好,便跟韓謙說道,“你們去見馬循吧。”

楊欽剛才與田城、高紹登船來彙報江岸兩翼的情形,這會兒還沒有離開。

船艙狹小,他們即便想迴避,也沒有迴避的地方,所以韓道勛與韓謙的話,他們也聽入耳中。

他們即便不明白韓道勛並無意捲入爭嫡之事的心情以及韓道勛真正的宏願,但也能明白韓道勛以往所傳出的惡名,絕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就像這次前往敘州赴任,還沒有到敘州韓道勛就已經做好承擔橫徵暴斂的惡名準備一樣,實際上背後都是有着極深的謀劃。

他們也能聽得出,韓謙是這些謀劃的最直接推動者。

楊欽、田城、高紹三人面面相覷,這會兒聽韓謙召喚,也走出船艙,跟着一起去見潭州節度使世子馬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