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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問坐在窗前,看着窗檯發獃。很久以前那裡放着一盆臘梅。

她說:好美啊!

張問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快就能見到小綰了,不是那個拿着抹布,輕盈地穿梭在書房裡,一面收拾一面貶損文人邋遢的她,也不是那個聽他吟誦《上邪》,就會嬌羞地抽回手,嚶嚶作笑的她,而是那個被李氏歹人害了,不甘受辱,含恨孤絕而去的她,儘管他不想看着那雙星目被悲絕的眼淚佔據。

死亡是一種氣息,無所不在,閉起眼睛都能感覺到它縈繞不散,像一團煙,看着你,越纏越緊,像一條蛇,而殺氣則是你的念想,要活下去的念想,是一把刀,任你去將死亡劈開,即便知曉那片不斷彌散的猩紅會在你眼裡、心頭留下雋永的印記。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冷風灌進屋子,蠟燭滅了,張問渾身一冷,急忙站了起來,四處尋找,急道:“小綰?”

窗外,已是血紅色的黎明,還飄起了久違的雨。可除了這個空蕩蕩的房間,張問什麼也沒留住。

一股悲憤湧上胸口,張問衝出房間,仰頭大張着嘴,卻喊不出半點聲響。雨點落到唇邊,他伸出舌頭一舔,原來和自己的心一樣苦。

“我還不能死!”

殺氣是你的念想,要活下去的念想。

張問提起筆,如提起劍,用蒼勁的筆畫寫下了一個又一個“李”字,然後站起身,“刷”地一聲從案上拔出長劍,然後雙手“砰!”一下,將劍狠狠刺了下去,劍鋒透過紙背,插進木頭裡。

手一滑,張問看着劍刃割破自己的手掌,一股鮮血沿着劍鋒流到那寫着“李”字的紙上。

疼痛讓他心裡好受了許多,他握緊手掌止血,默默用紙擦凈劍鋒,放回了劍銷。又點燃蠟燭,將紙燒掉。

早飯之後,張問找來曹安和來福,說道:“昨天出了點事……”

曹安很配合地問道:“少爺,出什麼事了?”

張問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尷尬,恬顏道:“這個……我可能在這京師呆不長了,遲早是下去做知縣,得弄點銀子給吏部的人送去,看能不能去個好些的地方,總比被派去戍邊好。”

曹安道:“少爺,府上沒有多少銀子了。城西那塊地,上月也按照少爺的意思賣了。”

“我知道。”張問將手掌放在額頭上,皺眉作沉思狀,過了一會,說道,“我聽說京師有錢莊要放債給京官,還不用抵押財物,是真的么?”

曹安頓了頓,說道:“老奴也知道有這種事,可利息……”

“這個不是問題,只要能去個好些的地方,不是年年鬧飢荒的地兒,銀子總是能還上的。”

張問的眼睛餘光里注意着來福的表情,見來福張了張嘴,張問心道:別急,這會兒還不是時候,你現在推薦沈氏錢莊,不是露馬腳了嗎,你一個跟班能和錢莊有關係?

果然來福沒有說話。

張問又道:“你們兩個,拿着我的名帖,到京師各處錢莊問問,願意借錢的,問明白利息,回來告訴我。”

“是,東家。”

曹安和來福拿着名帖出去,到了晚間才回來。曹安拿了一個本子回來,將所有問過的錢莊利息都詳細記錄。

而來福號稱不識字,當然不能記錄,他洋洋得意地說道:“小的挨個詢問,只在心裡記住利息最低的錢莊。”

張問看了一眼曹安,拍了拍桌子上的本子,笑道:“你這識字的,還沒不識字的辦事利索。”

曹安愕然道:“也沒個帳,這小鬼會不會收了別人家的好處?”

來福急道:“曹叔,您可別把屎尿盆子沒頭沒腦地往人家頭上扣!”

張問笑道:“好了,好了,別爭,以後到了地方,只有你們兩個才是我從京師帶去的人,明白?”

來福感動道:“東家,有您這句話,小的就是做牛做馬也心甘情願啊。”

張問打了個哈欠說道:“這京師水太渾,也好,到安靜的地方享享福去,也好讓你們有油水置辦點家當不是。你們都把利息最低的比較一下,哪家最低,就去哪家借銀子吧。”

結果當然是沈氏錢莊,張問很自然地叫曹安第二天去和錢莊談借貸事宜,借了二千兩銀子,這一兩銀子可夠換三四百斤米呢。張問用這些銀子打點了吏部的人。

張問總算鬆了一口氣。

因為沈氏雖然依附李家,但沒有白拿二千兩銀子打水漂的道理。可見李家見張問如此膽小,根基又淺,沒有過多放在心上,於是將張問這個小隱患,移交給地方上的紹興府大地主沈氏處理了。

很快吏部就有了消息,有人彈劾張問道德敗壞,例舉了許多無中生有的小事,張問便從六品被貶到七品,下放浙江省某縣做知縣,張問去領了上任公文。

吏部下達兩份公文,一份給張問,一份傳到兩浙承宣布政司,布政司再下公文到紹興府,紹興府再下公文到上虞縣,一層層下達。大明王朝就是靠各級文官維持帝國的統治和國家的運轉。

一般情況下,這些公文不會出錯,因為有“照刷文卷”和“磨勘卷宗”兩套監督體系。如果公文出了紕漏,是重罪,輕則被打幾十棍降級,重則斬。如《大明律》規定:凡照刷有司有印信衙門文卷,遲一宗、二宗,吏典笞一十;三宗至五宗,笞二十;每五宗加一等,罪止笞四十。

張問要去上任的官,是浙江紹興府上虞縣知縣一職。原來的知縣病死了,空缺了職位。而張問這樣的年輕人,又是進士出身,是擔任地方長官的絕佳人選。

幾十年前高拱在內閣的時候,訂立了一條法律:年滿五十歲的人,不得擔任地方長官。

就怕官員年歲大,沒了抱負,終日不思政務,只想着斂財積攢家業等待告老還鄉。

張問領到公文,哼着小曲,對着曹安和來福指手畫腳,“這院子別租出去了,那些個粗手粗腳的,不知會把我的院子弄成什麼樣。”

“是,東家。”

“曹安,一會叫來福出去買把牢些的鎖。”

張問的感受就像青樓里賣笑的伶人,強作歡顏,討人開心。他心裡暗暗地想,等時機成熟了,非得把這來福除去不可。

正在這時,來福屁顛屁顛地跑進來,“東家,東家,門口有人求見。”

張問心道:沈家的人也該來了。

“沒有名帖么?”張問說道。

來福哈腰道:“他們說是錢莊的人。”

“哦。”張問臉上不快道,“帶進來吧。”

來人有兩個,一個老頭子;後面跟着一個女人,戴着斗笠,斗笠上還垂着黑紗,看不見臉。

老頭是個瘦乾的老頭,穿着一身灰布長袍,留着山羊鬍,兩腮深陷,昏暗的眼睛看人的時候,偶爾會露出精光。

女子一身玄衣,頭戴斗笠,不是大俠打扮是什麼?女俠沒有帶劍,因為大明律,除了軍隊和官方的捕快等人,只有有功名的人才能仗劍而行。張問可以帶劍,這大俠卻不能,不然在街上直接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抓了。

老頭拱手道:“鄙人姓黃,名仁直,沈老爺的朋友,見過張大人。”

張問臉色尷尬道:“才借沒幾天,你們來是……我馬上要去浙江做知縣了。”

他強調是浙江。

“張大人不介意的話,咱們可否借一步說話?”

“好,二位請。”

於是三人就進了北邊的客廳,來福上了茶,走出房間將門帶上。那戴斗笠的女子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將門打開,自己站在門口。

二人分賓主入座,張問端起茶杯道:“黃先生請。”

黃仁直這才喝了一口茶,說道:“老夫以後就是張大人的幕友了,還望張大人多多指教才是。”

張問故作愕然道:“黃……先生,要跟着我去浙江?”

黃仁直點點頭。

他用不可抗拒的口氣說老夫就是你的幕友了,後面的意思就是:因為你欠咱們的錢,老夫得跟着你,有了油水要還錢。

張問又指着門口那玄衣女俠,說道:“她呢,她幹嘛的?”

黃仁直道:“大人可以叫她笛姑,她是來保護大人的。”

“保護我?她一姑娘家?我這堂堂大明官員,有公差保護呢。”

黃仁直淡淡地說道:“有人要殺大人。公差怕是攔不住。”他說“公差”二字時候拖着長聲,眉眼裡閃過一絲警告。

“東林?”張問一臉吃驚道,“這也犯不着吧,我都已經被貶了,殺官形同造反!”

黃仁直搖搖頭道:“是浙黨。”

“不會吧!為什麼?”張問差點驚得將手裡的茶杯掉到地上,其實他已猜到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