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浩黎歷六百二十七年隆冬,臘月十五,皇都應水城。

惱人的大雪已經下足三天,積雪能覆到成人膝蓋,好在這一晚終於停了。

人人面上不喜反懼,只因觸目所及的一切都被鍍上了濃厚而粘膩的紅光,城垛、屋舍、棚欄……處處都透着濃墨重彩的不詳。城民坐在屋中,望着親人同樣被鍍得通紅的臉,憂恐不安。

再抬頭,天上一輪紅月,其圓如盤、腥赤如血。

這個傳說中的日子,終於到來!

平素車馬喧囂的街巷空無一人,連狗吠雞鳴都不再有。應水城早在七日前就已經變作了孤城,主動切斷對外聯絡,不再允許內外進出,而今日的宵禁更是提前到了申時。太陽還沒下山,商鋪酒樓全部歇業打烊,所有人都被趕回屋中,家家戶戶大門緊閉。

能留在街上、往來巡守的,只有鎧甲森然的軍隊。

誰敢踏出宅門半步,全家都要給他陪葬!這是鐵令,不容置疑。

慢慢到了亥時,血月越發紅艷,就像整座應水城都浸到了顏料桶里。來自天空的光芒逐漸黯淡,城中人呆坐屋裡伸着脖子望天,眼神的不安很快就被恐懼填滿。

天空中布滿絲絲縷縷的紅煙,在同色月光中原是不顯眼的,只是規模越發龐大,竟將照嚮應水城的光線都擋去了大半。幸好城池上方不知何時支起一層透明的罩子,將紅煙都擋在外頭。普通人本不應看到,然而紅煙彷彿有生命,盤旋扭曲着直往罩子里鑽,無孔不入,像是要找出一處破洞來。

目力好的,還能在罩子上望見一張張紅煙幻成的臉,有猙獰的、有美艷的,有頭上長角的、有青臉獠牙的,各不相同,卻都是噩夢裡才能出現的臉譜。

或笑,或嗔,或怒,或哭。

光怪陸離,如墜煉獄。

觀眾們上下牙關打架,咯咯作響幾下才顫聲道:“天、天魔!”

那不是無稽之談,天魔果然來了。

預言成真。

這時哪怕是最執拗的人,也不得不掐斷最後一絲懷疑,佩服聖上的未卜先知。

好在這層透明的罩子也實在給力,無論紅煙怎樣鑽營也依舊是密不透風。天空中又有黑白兩色雲霧飄來,和紅煙糾纏在一起的形態莫名讓人想起一個詞:

不死不休。

這天上的事離普通人太遙遠了,平民只望見紅煙衝撞透明罩子的舉動越發明顯,力量似乎也越來越大。

它們怒吼着,似乎將自己的生命徹底燃燒,將餘生的能量盡情釋放,哪怕最終下場是撞在結界上粉身碎骨、灰飛煙滅。

前仆後繼,暴虐而又瘋狂。

到得後來,幾乎每一下都令整座應水城為之震顫不已,每一下都像一記悶錘,重重砸在所有城民心上。

這個層級的較量,盡顯人力之微渺。無數凡人只能跪在地上,面向東方頂禮膜拜,祈求應水城安然無恙。

或許是上蒼感受到眾人赤誠,那一層透明的結界看似單薄,又時常搖搖欲墜,卻奇蹟般堅持到了最後也沒被攻破。

度秒如年。

幸好,時間終會流逝。就在眾人的苦苦煎熬中,子時到了。

“當——”

代表了三更天的鐘聲剛剛響起,應水城上空忽然整肅一清。

紅煙沒有了、人臉沒有了、震顫也沒有了。

它們的消失就和到來一樣突兀。

緊接着月光褪去了血紅,重新變得清亮如水,給劫後餘生的都城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

靜謐、安詳,一如既往。

新的一天已經到來,方才眾人經歷的種種異象彷彿從未存在過。

天地清明,乾坤朗朗。

這便是說,天魔退卻,浩黎國……保住了?

應水城裡,有人長舒一口氣,有人疑慮盡去,有人笑着流淚,有人翹首痴望呆晌,而後歡呼聲幾乎掀動了整座都城!

噼里啪啦,鞭炮聲像是會感染,飛快地由少變多,由零星變作濃烈。

此時還不能出門,這卻不妨礙欣喜若狂的城民點上幾掛鞭炮慶祝,空氣中漸漸瀰漫硝煙氣味,比起年關猶有過之。

死裡逃生,可喜可賀。

也就在這陣喧嘩當中,白石大街上有車行轆轆,由遠及近,卻是一輛漆黑大車堂而皇之奔向城門。戍守城門的兵衛飛快迎上前去,抬眼望見車身上的印記,剛要出口的喝罵就憋回了嗓子眼裡,猶豫一下仍然抬手道:“城門已落,此道不通,貴人請回!”

車帘子掀起,一名錦衣少年露出臉來,生得細皮嫩肉、眉清目秀,然而雙眼紅腫。他扯着嗓子高聲道:“開門,我有急務出城!”

城門郎大步奔來,向他行禮。動作雖然恭敬,拒絕之意卻很明顯:“宵禁未過,請寅時五刻晨鐘敲響後再來。”

“你欺我不懂?天魔襲城已過,還有甚危險可言?”這少年瞬間變臉,手裡卻晃出一塊黑色令牌,“快開城門,誤了我的大事,要你這奴才拿狗頭謝罪!”

城門郎熟知各府令牌,見狀呆了一下,面露難色。不過這會兒邊上已經快馬奔來幾人,當先那位開口就將一個“哦”字吊得百轉千回:“是什麼大事,能抵得過當今聖令?”

聽到這把尖利的嗓音,城門郎面色一變,垂首肅立,再不吭出半聲。他知道,這裡沒他的事了。

連那錦衣少年望見來人,都收起了驕縱之色,大聲道:“蔡公公,我曾祖母在城外莊子上休養,前日就傳來惡訊,說她老人家身體不大好了……天魔襲城已過,我得趕去看她!”

“前日得的消息么?”蔡公公咭地一笑,“這會兒怕是……”他年紀很大了,臉上干皺如樹皮,這一笑倒像裂開條縫,瞧起來非但不溫和,反倒平添兩分詭異。

“你、你!”料不到他出言不遜,錦衣少年實打實呆住,接着才是勃然色變:“你好大膽,敢對我們相府口出惡言!她老人家可是梅妃的……”

“她也是梅妃的曾祖母,我知道。”蔡公公打斷他的話,“應水城對外封鎖七日,你是怎麼拿到消息的?”

錦衣少年一怔,面現躊躇:“這、這個……”

“罷了,你是為盡孝道而已,都說法理不外乎人情。”蔡公公慢條斯理打了個響指,“好,我這就送你去見她。”

錦衣少年這才面色稍霽:“那還不快些開……”

“門”字還未出口,眼前一片雪亮。卻是蔡公公身畔的護衛一劍刺出,不聲不響斬下他半邊腦袋!

骨碌碌,首個滾地,無頭屍身往後便倒。

車廂內一片腥紅,漿腦塗地。血腥氣瀰漫開來,中人慾嘔。

前頭的車夫滾落下車,望着腿腳兀自抽搐的屍首長聲哀嚎。可還沒嚎出兩聲,侍衛嫌他聒噪,同樣是一抬手送他歸了西。

“罔顧聖令,嘿嘿!”蔡公公哼了一聲,這才露出滿面不屑,“膏粱紈絝!”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被當槍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