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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這天,客棧里冷冷清清,就差關閉謝客了。

之所以沒關,是因為有客住着。那二位看起來不起眼,卻住着天字號房。出手不算闊綽,卻也從不短了銀兩。

掌柜回家過年,只留下一個無父無母的店小二和一個無家可歸只能在廚房裡幫廚的半老廚娘招待二人。那半老廚娘手藝不精,卻也會炒幾個家鄉小菜,吃着倒也是那麼回事兒。

唐佳人和公羊刁刁在屋子裡吃了年夜飯後,便讓店小二將飯菜撤下了。店小二將空空如也的盤碗端回廚房,與半老廚娘湊在一起,守着爐子喝着小酒、吃點肉菜,倒也逍遙自在。

房間里,二人依偎着彼此,對着燭火傻坐了。

公羊刁刁道:“你怎吃了,那麼一點兒?可是,不舒服?”

唐佳人道:“他們就做了那麼一點兒,我總不能將盤子吃了吧?”

公羊刁刁道:“不對。還有,四個饅頭,你沒有動。”

唐佳人道:“那就是沒有胃口了。”

公羊刁刁伸出手,揉了揉佳人的臉頰,道:“為何,沒胃口?”

唐佳人站起身,推開窗口,打了個激靈。

公羊刁刁立刻尋來大氅,圍在了佳人身上,道:“怎不小心?!仔細風寒。”

唐佳人笑了笑,道:“你不用擔心,從小到大,許是吃了摩蓮聖果的關係,我幾乎沒有得過病。就算得了,睡一晚也就好了。”伸手摸了摸頭皮,沒摸到新長出來的枝椏,又放下手,眺望遠方。

公羊刁刁將一切看在眼中,安撫道:“天冷,許是將那要發發發……?發芽的鬼東西,凍死了。”

唐佳人璀璨一笑,道:“凍死才好!”

公羊刁刁也跟着笑了。

可唐佳人笑着笑着就不笑了。

公羊刁刁攥住她的手,眼巴巴地看着她。

唐佳人道:“刁刁,我想休休了。”

在一個男人面前,說她想另一個男人了,這不是找打,就是不知道被打是什麼滋味。偏偏,唐佳人就是說了。偏偏,公羊刁刁非但不是一個善於動手的男子,且還是一個在想法上有些特別之處的男子。不是滋味是自然,懟一下更是必然。他直接道:“每逢佳節,想想師傅,正常,他一把屎一一一……一把尿,把你撫養,長大。你不想他,狼心狗肺。”

唐佳人看向公羊刁刁,道:“是哦?”

公羊刁刁點頭:“一定是!”

唐佳人轉回頭,繼續看窗外的月亮,道:“過完年,我就十七歲了。以前,每一年都是和休休一起過的。在唐門裡,我們過年都會包餃子。三位長老包得又快又好,我和休休就是個陪襯。若說沒作用,也不盡然。沒有我和休休打打鬧鬧,大家多無聊啊。

出門遊歷江湖時,我還想着,過年一定會回去的。如今,唐門被付之一炬,唐門中人不知所蹤。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湊到了一起,一邊包餃子一邊說笑話?”唇角揚起,看向公羊刁刁,“一定很有意思,對不對?”

公羊刁刁點了點頭,見唐佳人眼神不對,又搖了搖頭,可見她眼神還是不對勁兒,只得道:“是有意思?還是,沒意思?你那眼神,如同鬥雞,我看不懂。”

唐佳人噗嗤一下笑開了花,可笑着笑着就沒了笑模樣,有些魂不守舍地道:“我好想他們。”

公羊刁刁心中一痛,抱緊唐佳人,道:“我陪你去,尋他們吧。”

唐佳人抱緊公羊刁刁,低聲道:“休休將唐門付之一炬,便是怨我將那些人帶回去,擾了避世而居的清凈。他是休休,也是唐門門主。他沒有罰我,卻也……?也是不想見我了。”閉上眼,從睫毛間滑落一滴淚,落在公羊刁刁的肩膀上,鑽進了衣物中。

公羊刁刁心疼佳人,卻不知要如何安慰。只能皺起眉毛,拍着她的後背。

唐佳人吸了吸鼻子,道:“反正我知道,以休休的性格,斷不會讓唐門人吃虧的。沒準兒,他們現在已經安置好新家,穿着新衣,精神抖擻的過大年呢。”看向窗外,深吸一口氣,笑道,“有句話怎麼說的來着?山水有相逢。我得好好兒活着,不讓長老們擔心才好。疼我的人那麼多,我不應該讓他們為我憂心才是。”

公羊刁刁伸出手,照着佳人的額頭彈出一記爆栗,道:“哭是你,笑是你,最能折騰,都是你。”

唐佳人嘻嘻一笑,道:“不都說風情萬種的女子最美。”眨了眨眼睛,“我這風一陣兒、雨一陣的,豈不是最最最美?”

公羊刁刁撇嘴道:“湊合看吧。”

唐佳人撲向公羊刁刁,二人鬧做一團。

鬧累了,一同趴在窗口眺望明月,感受這一份歲月靜好。

與佳人共望同一輪明月的人,為數不少。

在唐門的一片灰燼中,立着一個人。

他披着黑色大氅,穿着紅色衣袍,看起來無比喜慶,與這迎新之夜格外應景。實則,那張俊美無雙的臉上,卻絲毫不見過年的喜慶,顏色較為淺淡的雙眼,如同靜靜的湖泊,承載了深不見底的思念,卻又不得不隱於平靜無波之中。

倘若有一天,他無法控制自己,定如大廈將傾,讓所有的一切都為他心中的痴纏陪葬、作伴。這暗沉沉的天地間,唯一讓他在意的那個人,已經不知所蹤。若他不能尋回心中溫暖,旁人也休想逍遙度日。沒有人是乾淨的,不如輪迴而去。

千里明月,卻無法寄託他的相思。

一場大火,燒毀的不止是唐門,還有與她有關的點滴,整整……?十六年零六個月。

佳人,十七歲了。

這一年,他沒能陪在她身邊。她是否有些不適?

明月皎皎,卻照得人形單影隻。

唐不休轉過身,看向自己的影子,喃喃低語道:“你曾說,你是為師的影子,可這影子卻不是你的樣子。為師……?不喜。”

連與自己形影不離的影子都不喜歡,唯獨喜歡那隻毒蘑菇,可惜她卻不懂他的心,不知他的意。這唐門算什麼?!這人間算什麼?!他的心已黑成一片,唯一跳動,便是因為那隻毒蘑菇。

唐不休對着自己的影子一笑,解開大氅,隨手扔出,撲起大片灰燼,隨風飄向他。

他一身紅衣,輕輕展開,好似生於廢墟中的一株紅花,含淚而生、吸血而成,看似妖冶,卻有道不盡的無聲酸楚,敢問誰能陪他共良宵?

他道:“為了讓你喜歡習武,長老們煞費苦心,將好好兒的武功套路改成了飯前一隻舞。那舞甚是可笑,你也不喜跳。為師將其改了改,應當適合你。且讓,為師為你舞一場,以慶新年。”

唐不休在夜下輕輕起舞,跳得緩慢而優雅,卻又充滿力道,只因那招招式式都是可致命的唐門絕學。大開大合的紅袖翩翩,暗藏巧妙的玉手一指,無聲也醉人。

隨着他的舞動,周圍灰燼四起,如同一場黑色的雪,隨着他時而翩然時而凌厲,與其纏綿。

一曲舞罷,那些灰燼炸裂開來,好似黑色的煙火,在砰地一聲後,慢慢灑落,重新歸於地面,融入其它灰燼中。

唐不休不染纖塵,對月勾起唇角,道:“千里共明月。蘑菇,你可看見為師?”

痴情無人應,埋骨黃沙中。

唐不休等不到要等的那個人,慢慢垂下眼眸,道:“為師在此等你,你卻不想來了。”閉上眼,試圖撫平心中的痛,卻無能為力。

是啊,久病需奇葯。能救他的葯是一味毒,偏偏,不在。

唐不休靜靜而立,單薄的衣裳被吹起,寒風鑽入他的衣領,似刀割着他的脖頸。他卻不知痛、不知冷,若可以,他只想躺下好好兒睡一覺,讓這段糟心的日子快點兒划過去。等待何其痛苦,他自詡武功高強、不可一世,可竟有些扛不住這種痛苦呢。

腳步聲傳來,唐不休皺眉,突然睜開眼,向那聲音的方向望去。他眼中的鋒芒,如同被侵佔領土的野獸,有種啃骨噬血的兇狠在裡面。

清荷走進唐不休,卻被他眼中的凶光所懾,嚇得立刻站定,用手緊緊抓着衣袖,顫聲道:“公子,起風了……?我……?我們回吧。”

唐不休慢慢收起眼中的戾氣,淡淡道:“滾。”

清荷一聽這個字,身子晃了晃,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催淚道:“公子,奴家錯了,真的錯了……奴家不是有意燒毀廚房,奴家只是想給公子做些吃食,誰知道,竟不小心點了廚房,害得唐門被毀。?”揚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都是奴家的錯!都是奴家……?”揚起手,又是一巴掌。

唐不休突然大聲吼道:“滾!”

清荷嚇得一抖,卻是將頭磕到地上,決絕道:“清荷罪無可恕,唯有一死明志,謝公子救我們姐妹之恩。”

紅影一閃,唐不休突然出現在清荷的面前,垂眸看着她,竟是勾唇一笑,將一隻匕首扔到了清荷面前。

唐不休雖在笑,但那眼神之冷,完全是在看待一個死物。

清荷在唐不休的眼中看不到半分玩笑之意,只能伸出顫抖的手,抓起匕首,含淚道:“清荷是有罪之人,死後不求其它,只求公子和孟天青孟公子說一聲,千萬不要將奴家和佳人妹妹的關係說出,染了妹妹高潔。”低下頭,用力磕三個響頭,揚起匕首,刺向自己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