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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嬤嬤捧起那隻流血的小手,失聲道:“這是怎麼弄傷的?哪兒來的尖刺?”

何當歸用另一隻手拭着眼角的淚滴,搖搖頭不說話。

湯嬤嬤急得沒法兒,突然想起剛剛三小姐一直都對那件白玉蘭散花紗衣愛不釋手,難道說......想到這裡,湯嬤嬤猛然抓起桌上的紗衣抖開。“啪、啪、啪”,幾十根細密的尖刺被抖在桌上。湯嬤嬤臉色一白,低叫道:“這是什麼刺?衣服里怎麼會有刺?”

何當歸把受傷的手抬到眼前,研究着說:“這種刺質地堅韌,尖端有細微的白毛,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應該是西番仙人掌的刺。”

“西番仙人掌?”湯嬤嬤記得曾在二小姐的院子里見過那種帶刺的植物,可是二小姐的送來衣服上怎麼會沾滿了她院子里的尖刺呢?湯嬤嬤的臉色不停地變幻,最後向何當歸道歉道:“該死,該死!我想起來了,丫鬟翠茛捧着衣服經過花園的時候曾跌了一跤,把手上的衣服灑了一地,一定是那個時候沾上去!老奴沒有及時發現,還弄傷了三小姐的手,真是該死,請三小姐責罰!”

湯嬤嬤在羅府的地位崇高,儼然算是半個主子了,平時連府中的小姐們見了她也很是恭敬。只有在老太太面前,湯嬤嬤才自稱為老奴,現在她這樣向何當歸道歉,又把何當歸這個羅府上多餘的人當成一個正經主子對待,還請何當歸責罰自己,何當歸當然也不會蹬鼻子上臉了。畢竟她清楚,這件事跟湯嬤嬤一文錢的關係都沒有。

何當歸摘下前紐上的一塊手帕,把手上的尖刺捏走,一邊包紮傷口一邊說:“這怎麼能怪湯嬤嬤你呢?翠茛也太不小心了,她沒有跌傷哪裡吧?”

湯嬤嬤搖頭:“她沒事,等回去後老奴一定好好地管教她,讓她改掉毛手毛腳的習慣。”

“算了,我只不過被扎破了一點兒皮,就不要再連累翠茛受罰了。想到我回一趟家,從老祖宗到二舅母、二姐都如此大費周章,我的心中實在不安......”何當歸說著,突然神色古怪地丟開手帕,然後用左手撓撓右手,又用右手撓撓左手,一副很癢的樣子。

湯嬤嬤額上冒出一層汗,連忙問:“這又是怎麼了?”

“我、我也不知道,手突然好癢,可能是屋裡有蚊子吧......呃,嬤嬤你不知道,道觀中花草樹木繁多,深秋有幾隻蚊子也不奇怪。真是失禮,讓嬤嬤你見笑了。”何當歸的語氣中帶着幾分尷尬,手下卻越撓越重,最後雪白纖細的手背被抓得通紅一片。彷彿仍然不解癢似的,兩隻手又互相搓來搓去,剛剛被弄傷的手指又淌出一些新的血珠來,擦在手背、手腕和手臂各處,看起來有些可怖。何當歸又往上抓了抓肩膀,漸漸地還有往上蔓延的趨勢。

湯嬤嬤看得十分不忍,阻止道:“不行,你不能再撓了!再撓下去會撓破的,到時候就要留疤了!”說著她想要伸手抓何當歸的手臂,制止她再撓下去。

何當歸嚇得往後退了兩步,擺擺手說:“啊好,那我就不撓了,嬤嬤你千萬不要來碰我,萬一傳染給你可就麻煩了!”說著,她改撓為拍,一對小手啪啪地在自己身上拍來拍去。

“傳染?”湯嬤嬤皺眉問,“為什麼還會傳染?三小姐你不是說,這是蚊子咬的嗎?依我瞧,這絕不像是蚊子咬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何當歸聞言呆了一呆,然後她欲言又止地垂下頭,面紗後的神情晦暗不清。

湯嬤嬤腦海中閃過幾種可能性,最後嘆氣道:“三小姐,老太太和我都知道你這次吃了不少苦,一心想要多疼惜你一些,可你把事情憋在心裡不說,我想幫你也無從幫起啊?告訴我,你是不是......得了什麼怪病?所以才會用面紗遮着面孔,而且全身發癢?”

“得病?”何當歸的聲音充滿了驚奇,“我只有一些鼻塞,哪兒來的病?”

“那你現在是......”湯嬤嬤瞅着她的眼睛,只見那一雙翦翦水眸彷彿會說話一般,流露出詫異、遲疑和委屈的種種情緒。

何當歸蹙着娥眉,又沉默了片刻,最後縴手一揚,指向桌上的那套象牙綢小衣,帶着一點兒哭腔說:“我剛才摸了摸那件小衣和褻褲,然後就開始發癢了,癢的感覺是從骨子裡面生出來的,很像是......”

“像什麼?”湯嬤嬤盯緊了她,一雙飽經風霜、不再清亮的眼睛中卻透出了年輕女子不具備的威嚴和精光。

“很像是一種叫‘刁山藥’的癢粉。”何當歸怯怯地迎向那道目光,小聲說,“幾個月前,四妹妹有一回不小心把這種癢粉撒在了我的衣領上,然後她很難過地向我道歉說,這是一種名為‘刁山藥’的癢粉,沾上了之後要癢上整整一天,而且沒有化解的辦法......當時,我也是像現在這樣奇癢難忍,把身上撓得全是血痕......因為最癢的地方是胸口,所以我實在不敢去瞧大夫,最後日癢夜癢,足足癢了兩三天才好,對這種鑽在骨子裡的奇癢記憶猶新......”

“什麼?”湯嬤嬤臉色暗沉,不敢置信地問,“你是說,四小姐曾經往你身上撒過刁山藥?”刁山藥這種東西她也有所耳聞,她還聽說過,最常用這個東西的地方,是揚州的三流妓寨!

煙花三月下揚州,揚州富賈雲集,青樓林立,畫舫凌波,是脂粉佳麗之地。但是,青樓也分很多種,最下等的三流、四流和五流的妓寨和暗門子,他們的其中一項財路就是低價收購良家女子,再把良家女子改頭換面調教成娼伶,最後高價轉賣給一流二流的秦樓楚館,精心包裝後變成身價翻倍的花娘子、花魁。

那些妓寨中的老鴇對付抵死不從的烈女的辦法,有一樣就是用刁山藥。黑心的老鴇先用布條把良家女子纏得結結實實,以免她抵不住癢撓壞了嫩皮或者咬舌自盡,然後老鴇只需在她的身上撒小半勺刁山藥,再關上一天一夜讓她慢慢煎熬,再三貞九烈的女子經過了這種調教,也基本沒有不低頭的。

湯嬤嬤今年五十五歲,早年一直協助老太太執掌中饋,自認見多識廣才會知道一些這種青樓秘聞,卻也沒真正見過刁山藥是什麼樣的葯。

四小姐身為一個深閨小姐,怎麼會有刁山藥,又怎麼能用在自家姐妹身上?這真是匪夷所思,如果三小姐所言屬實,那麼她一定要把這件事報告給老太太。她猜想,現在四小姐的身邊很可能有着一個甚至更多的刁奴惡仆存在,才會帶壞了天真無邪的四小姐。

湯嬤嬤頭冒冷汗,不妙,不妙啊,一旦此事傳揚出去,那麼不但四小姐的閨譽不保,羅府的名聲也會大大受損!無論如何,她一定要先封住三小姐的嘴!

何當歸接下來的行動超出了湯嬤嬤的意料,只見她突然盈盈地朝着湯嬤嬤拜下,口中叫着:“嬤嬤你千萬別講出去啊!”

湯嬤嬤立刻上前扶住她的手肘,詫異道:“有什麼事好好說,三小姐,你可拜不得老奴!”

何當歸淚水鏈鏈地站起來,一邊繼續撓癢,一邊哭泣着說:“四妹妹比我還小一歲,天真無邪,怎麼會故意往我身上撒癢粉呢?我想,上一次一定是她不小心弄翻了癢粉,才會碰巧落在我身上的,況且已經過去幾個月,當時這件事除了四妹妹,就只有我和二姐知道。求湯嬤嬤你千萬不要說出去,也不要告訴老祖宗啊!若是老祖宗誤以為四妹妹故意捉弄我,說不定會罰四妹妹抄一百遍《女論語》呢!到時候,四妹妹和二舅母一定會認為我向老祖宗揭發的這件事,那二舅母就更不喜歡我了!”

“什麼?!二小姐也在場?她也知道刁山藥的事?”湯嬤嬤收到的觸動比剛才更大,因為在她的印象里,二小姐是整個東府西府最嫻靜善良,最有世家風範的淑女,她怎麼也會牽涉到這種事情中?

何當歸含淚點點頭說:“湯嬤嬤你聽我說,四妹妹她真的不是故意弄翻癢粉的。當時我們大家都在小書房練字,四妹妹用一張紙托着那些粉末想去扔掉,不巧二姐也起身出門去,與四妹妹錯身而過的時候,二姐不小心踩住了四妹妹的裙裾,四妹妹這才把那張紙上的癢粉灑了出去。只怪我低頭寫字,沒有及時避開,才會沾上癢粉吃了苦頭,況且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我實在不想讓老祖宗和其他人再知道這件事,又誤以為是我小性兒愛翻舊賬,甚至誤會我和四妹妹的感情不好。這是絕對沒有的事,雖然二舅母不太喜歡我,但是四妹妹卻對我很好,自從上次那件事情過了之後,四妹妹為了表示歉意,幾乎每天都讓她的小廚房做了夜宵給我送去,我真是很感激她。”

湯嬤嬤疑惑地問:“四小姐每天做夜宵送給你?此事我怎麼從未聽人說過?”

“是真的,不敢欺騙嬤嬤!”何當歸彷彿怕她不相信似的,詳細地描述道,“四妹妹告訴我,她的母親因為上次的晚飯和裁衣服的事惱了我,她怕她的母親知道我們私下裡很要好的事情會怪罪她,所以她白天不敢動用她的小廚房做飯送給我,一定要等到三更以後別人都睡下了,她的丫鬟稻荷才能把夜宵送給我。”

湯嬤嬤皺眉:“既然已經三更了,那三小姐你不該再吃東西的。飯食積在腹中無法消化不說,你又是個不鍛煉不勞作的閨中小姐,因此合理地安排飲食,保持好身段對你而言是很重要的。”

三小姐是個被父親家拋棄的庶女,沒有父親的庇護,身世說起來不大光彩。就算老太太真心疼她,能幫她的也有限,將來到了議親的時候她最能拿的出手的就是她的美貌和身段,一旦常年半夜三更地吃東西讓身段走了形,那她最後一個嫁進好門第的籌碼也不復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