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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無月無星,朔風烈烈,讓人有種將這萬里江山都吹得從南到北,自西向東的蕭索之感。

只入夜後,鄉中不知是誰忽然放起了爆竹,各色各樣,絢麗多彩,久久不歇,惹得平湖人人都快樂地看着光景。

“這還沒到年下呢,是哪家這般手筆?”

“你還不知道呢?薛小少爺,如今在咱們平湖鄉呢。”

鹽商薛大當家的小兒子?那這就對了,別說如今臨近過年,便是薛小少爺哪日高興了,夏日大中午的放爆仗聽響,那也是人有錢嘛。

只鄉東一間院子里,樓家姐妹沒有那看熱鬧的閑心。

院子是樓巧兒賃來的,自她在海鹽縣立穩了之後,便在平湖鄉和示威似的,賃了這間院子。

此刻,她正在屋中忙忙地疊着衣服,口中還在和樓小妹說話:

“傻妹子,你又擔心什麼?咱們姊妹兩個,怎麼都強似你在那殺才家受委屈。”

樓小妹如今已經收拾了乾淨,枯瘦的模樣,依舊是死魚般無神採的眼睛,正局促不安地坐在床沿兒上,盯着旁邊小几上的熱茶,一言不發。

即便是今天,也和小時候一樣,姐妹一處,樓巧兒總能將兩個人的話都說了。

和小時候一樣……

鄰里有欺負她、欺負大哥的,樓巧兒便出來將那些人打跑;

爹娘吝嗇,便是對親生兒女也苛待,吃不飽的時候,樓巧兒給她和哥哥偷吃的;

鋪子里的夥計,鄰居之間,誰若有三災八難的,樓巧兒也會去相幫。

和小時候一樣。

不肯嫁給個六七十歲的老頭沖喜,一怒之下逃家出走,委身梁縣丞做了外室,這當真是她不知羞嗎?

不是,全天下都可以指責她,唯獨樓小妹知道,不是的。

姐姐從小便喜歡臨街上的運哥兒,只是自她被爹娘賣了,運哥兒也娶了媳婦之後,這點子女兒心思,也就在她心中埋葬了。

委身梁縣丞,是因為姐姐清楚,只有借梁縣丞的勢,父母才不能逼迫她回家,再賣她一回。

自甘墮落的原因,不過是彼時之下,她走投無路了。

父母之命,無人能逃脫,一如當日父母賣了自己給三才,已經富貴的姐姐大哭大鬧,卻還是沒辦法救下她。

而她,永遠都沒有姐姐那般的勇氣。

就如今天,縣尊問她“可有話要說”的時候,自己絲毫沒有勇氣。

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樓小妹想至此,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姐姐或七竅流血,或被砍得支離破碎的樣子,眼淚不爭氣地再次流了下來。

甚至就連現在,她坐在這兒,獨自面對樓巧兒,也不過只是哭,而沒勇氣將那句話說出口。

姐姐,跑吧。

跑到哪裡去呢?她不知道,她這輩子連平湖鄉都沒出去過呢。

但她知道,樓巧兒定有辦法。

可是她不敢呀。

樓巧兒收拾了妥了包袱,回頭見樓小妹又哭了起來,忙過來抱着她,柔聲道:

“好了,有什麼可哭的?你放心,如今縣尊都斷你不必回去了,咱們就不必回去,我想好了,索性也不回海鹽縣了,咱們姐妹一起往北去,換個地方徹底隱姓埋名,我這些年攢了不少銀錢,便是真箇沒營生,也足夠咱倆過後半生了。”

換個地方,帶着妹妹,乾乾淨淨地活下去。

樓小妹看着樓巧兒絮絮叨叨地念着今後的樣子,越想越難受,便哭得更厲害了。

哭到最後,整個人都在發抖。

倒把樓巧兒哭笑了,拍着她的肩膀:“這是怎麼了?就值得怕成這樣?沒事兒了,真箇兒沒事了,以後,都沒事了。”

有事,姐姐,真的有事。

樓巧兒溫軟的懷抱令她心中恐慌,她用力抱着她,彷彿略微鬆手,姐姐就真箇兒要死去一樣。

不該是這樣的,姐姐那麼好,怎麼能是這樣的呢?

為什麼,從始至終,擋在她身前的,永遠是姐姐,而沒勇氣的那個,永遠是自己呢?

還在軟言安撫樓小妹的樓巧兒,卻聽見自家妹子在耳邊低聲說:

“姐姐,你走吧。”

兔子般脆弱,彷彿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說出口的五個字。

“小妹,你……”偏生樓巧兒沒聽明白這話的意思。

當人鼓足勇氣去做一件勇敢的事時,便有了能做第二次的機會。

那五個字,彷彿讓樓小妹衝破了什麼,她忽然止住眼淚,掙脫開樓巧兒的懷抱,用力推她,連哭聲都收住了。

“姐姐,你快跑吧!跑到哪裡去都好,別回來,永遠別回來了。”

連聲音都變得冷靜了起來。

她能做到的,既然姐姐保護了她十餘載,那她總能有一個瞬間,去保護她。

樓巧兒起先是迷惑地看着樓小妹的神色,忽然覺悟起來,表情變得不可思議起來,立刻從床上跳起來,一手抓起桌上的包袱,便要往外跑。

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她開了門,門卻被一人踢開了。

來人一腳踢在樓巧兒的身上,就是今兒三才踢過的位置。

樓巧兒吐了一口血,身子和斷了線的風箏一樣飛出去,撞在了窗子上,又彈回到地上。

不甚結實的窗子破了,外面那籠罩着平湖鄉的薛氏煙花,依舊姿態各異地綻放着。

“姐姐!”樓小妹發出了個撕心裂肺的喊聲,卻被籠罩在了爆竹聲聲內。

不會有人知道此地在發生。

“賤人,竟然還想跑?”梁縣丞自那人身後轉出來,邁步進屋,呵呵冷笑着,又瞥了樓小妹一眼,“今日的事情看,就算廢物,也算有點兒用途。”

樓巧兒捧着心口,沒有看梁縣丞,沒有看背着薄薄長刀的男人,沒有看被那男人拎着扔進屋中的三才,而是目眥欲裂地看向樓小妹。

“你……是你……你竟然……”

和對死亡的恐懼一起浮上心頭的,是她的絕望。

對妹妹的絕望。

如今,她就算是傻子,也想明白了今天下午那一出,是怎麼回事兒。

她捧在手心上,護了一輩子的妹妹呀。

她自嘲地笑了,目光轉向梁縣丞:“你原來……這麼怕我呀?”

梁縣丞笑得陰森又可怖。

“巧兒,不是我無情,而是此事關係甚大,我不敢有半分鬆懈呀。”他那情深意重的語氣,與他臉上的狠戾,形成了鮮明對比,“所以你且死去吧,為了我,好好地死去吧。”

樓巧兒笑了,沒有什麼難過或者不舍。

本來就是相互利用罷了,只是……

她再次看向了縮在一邊的樓小妹。

那一瞬間讓她走的勇氣,彷彿已經和魂魄一起,都被抽幹了。

怨呀,恨呀,但方才,她這一輩子沒半點兒反抗勇氣的妹妹,卻到底對她說了“快走吧。”

人是自己招惹到的,她不過是池魚之殃。

“動手吧。”身前,梁縣丞對跟着來的男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