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兒並沒回答,神色無喜無悲的,更沒有愧疚。
薛辰生自然也不用他回答,表情撕去了平時弔兒郎當花四姐的偽裝,有些陰森,但沒有生氣。
他與安兒共同謀事過,太了解此人的性格不單單是隱忍,更有比尋常人厲害些的肯拼。
所以他能三年不說一句話,能宛如乞兒一樣的活着,能只為試探“林昭”,便能豁出命去。
亦可以在今天,為將他留在杜康坊,他可以自己設計撞上那支箭。
說來可笑,當初他曾經和安兒說起過“我沒有你這般的毅力,也幸而我不是與你為敵。”
安兒那時候還是“啞巴”,沒說話,連笑都沒有。
而今天,那話雖未十分成真,卻也差不多了。
薛辰生聽着外面救火的呼喊聲,腦海中盤桓的,卻是之前那一聲叫喊。
是顧綺的聲音,原來那位大人果然又沒死!
他苦笑一聲,心知能讓他們如此瞞着自己的,只有一個可能,一個看似荒唐,卻也是唯一的可能。
外面,更多諸如“救火呀!”“着火了!”之類的喊聲,不絕於耳。
屋內,唯一那個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芝麻,疑惑地躲在張桐身後,抱着肚子看向眾人,雖然直覺此時不當說話,依舊忍不住道:
“畢竟是着火了呢,要不四少爺還是回去看看吧。”
張桐輕嘆一聲,將她護在身後,握着她的手,示意她莫說話。
一時間,薛辰生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這屋子裡,還有一個是真心要同自己過節的人。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還是看向了平七葉。
她就斂目站在那兒,面上的疤痕越發明顯,但看不出情緒。
許久,薛辰生終於在這屋中有些晦暗的燈火中苦笑了一聲,喃喃道:
“你們何必呢?我是不是該謝謝你們,不想將我卷在這件事的心呢?”
說罷,他已經跑出了杜康坊。
安兒略一猶豫,本想要喊他的時候,平七葉已經抱着藥箱往外走,道:
“你且休養着吧,莫着急,我去看看。”
“平姑娘,”安兒轉而對她說道,“外面那麼亂,你還是別出去了,若你再出了事,我如何同顧大人交待?”
平七葉回首笑了笑:
“我是個大夫,不怕那樣的場景。再說了顧大人性子左僵,遇到這樣的事情總愛莽撞,我可不想再來一次了。”
安兒沒說話,平七葉又讓張桐照料好芝麻,人剛剛跨出門,想了想又對安兒道:
“他不會跑的,安老闆該知道他的性格。”說罷,再一施禮,方才離開。
安兒靠在床上,疲累地越過敞開的窗子,看向天上那被屋檐遮了一半的月亮。
我從來不怕他會跑開。
我只是不想顧綺為難而已。
杜康坊中,眾人都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而向晚樓這邊,果斷從樓上後躍而下的顧綺,在視線還與窗子平行的時候,看見裡面的人眼中閃着火光,將她剛剛扔過去的弩箭箭頭調轉,向她扔去。
顧綺在天上仰身,避開了弩箭之後,人也和斷了線的風箏一樣下墜。
屋內的人已經到了窗邊,手中有什麼東西閃爍,向著顧綺的面門擲來。
短且急促的瞬間,顧綺還能在天上向那人比了個手勢,身子偏開避開那把飛來的匕首。
而就在她偏過頭的時候,一個影子從她下面冒出來,大喝一聲一手托住顧綺的腰,一手將把長刀就向窗子里的人甩去。
也因為時間太過短促,屋內的人沒有發現顧綺身後還藏了一個,沒能躲開,被那把長刀劃破了肩膀。
長刀落在狹窄的窗台上,搖晃兩下,掉下來樓來,恰好插在了地上的磚縫之間。
賀松壽依舊摟着顧綺的腰,粗重地呼吸着,說不上是不是劫後餘生的感覺,心跳得彷彿不是心臟,而是一隻立刻就能衝破天靈蓋兒,蹦到月亮上的兔子似的。
連靠在他懷裡的顧綺都感受到了,回頭關切道:
“賀兄沒事兒吧?”
“我沒事兒,你有事兒,”賀松壽眼睛一刻不敢從那人身上移開,“你這不要命的習慣,幾時改得?”
顧綺笑得有點兒沒心沒肺:“我今晚感覺很好的,死不了。”
“看他,別看我。”賀松壽索性扳過她的腦袋,向著樓上。
此時,向晚樓的客人已經跑了出去,也有人匆匆跑了上來,還有人附近的軍士、百姓帶着水龍、提着水桶過來了。
每逢這等佳節,京城防火患是大事。
月光之下,那人捂着肩膀,臉上帶着明顯的怒氣。
“看他做什麼?”顧綺仰着頭,甚至沒有管已經走過來的薛辰生,只對賀松壽道,“直接上去就是了。”
說罷,衝刺之後一蹬牆壁,宛如貓兒般的輕盈,攀着牆壁向上。
與此同時,賀松壽也已經將刀拔了出來,跟着他一起向上。
有人已經衝進了這個屋子,驚呼了一聲:“你是誰!”
腹背受敵。
縱然衝進來的只是向晚樓的雜役,那人如果想,今夜甚至可以血洗向晚樓。
只是因為蓬萊鄉已經進入靜默,今晚發生的種種,已經是兩個人莽撞行動的結果了。
那人深知,如果自己再不走,就走不脫了。
他顯然沒打算讓蓬萊鄉京中的勢力統統折損,陰毒地看了一眼向上而來的二人,在他們過來的瞬間,人已經從窗跳下去,賀松壽情急之下,想要伸手去抓他的衣服,卻抓了個空。
幾起幾落,那人隱沒在偌大的京城之中。
賀松壽單手扶着窗檯,正要發力再去追他,顧綺已經躍進屋中,回頭道:“賀兄,窮寇莫追,先救火。”
呆立在門外,拎着桶端着盆的小廝、雜役們,忽得又見兩個穿官衣的人從窗進來,剛剛鬆了一口氣,緊接着就看清了先進來那人的臉。
好看極了的一樣臉,眼下的一點硃砂,因為屋中的火光,顯得更加奪目耀眼,還多了點兒肅殺之氣。
連她眼底唇角天生的笑意,都不能中和。
這不是死了的顧大人嗎?
有人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水桶都翻了。
“媽呀!真的鬧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