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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忙着給影印公司的人打電話,忽然同事老鄭走過來,使勁拍我一把肩膀。

“樁子,樓下有人找你,好像是帶善本的。”

我捂住話筒:“請他去小會議室等我吧。”

“他死活不去,那樣子古古怪怪的——你趕緊去看看吧。”

我匆忙跟影印公司核對完手頭的事兒,咕咚咕咚喝口水,急忙趕下樓去。

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言樁,二十七歲,在魏陽市的一家文化公司上班。

而我在公司所做的工作,大概用兩個詞可以概括——那就是“補鍋”和“背鍋”。

“補鍋”,就是我似乎有崗無職,反正只要哪裡缺人,哪裡有別人不想乾的工作,主編就會把我扒拉過去替活;至於“背鍋”,當然就是哪裡出了問題,也會把我扒拉過去頂罪。

比如我現在負責的,就是一個毫無利潤、也沒分成的項目——民間善本輯錄出版。

主編說了,這項目是文化局分派的任務,特別有意義,所以必須要有意思的人來做——舍言樁其誰哉?

我心裡默默地想,早先部門聚餐時,你他娘的還說我是全公司最沒意思的人。

不過善本輯錄確實是件有意思的事,因為有政府支持,我們通過各個媒介發布廣告,徵集那些民間收藏的善本,挑選有價值的內容影印、留存、出版。

自從登了廣告,經常會有善本收藏者來訪。當然,之前我也遇到過藏着掖着的人,搞收藏的都知道,其實有些人手裡的東西,來歷並非那麼光彩。他們大多數來,只是想探探虛實,摸摸手裡東西的價值。

但今天見的這個人,彷彿過於謹慎了一些。

他穿着黑大衣,戴一頂髒兮兮的鴨舌帽,臉上矇著厚厚的口罩,上面還有一副比黑洞還黑的墨鏡。

他佝僂着腰,站在公司門口的角落裡,面朝著牆壁,深深低着頭,右胳膊僵直地揣進大衣口袋裡。

我望了一眼天,今天確實天氣不好,正是春陰加霧霾的天氣。不過,他這身打扮,也過於誇張了。

“我善本輯錄的編輯,剛才是您找我?”

“哦……”他直愣愣轉過身來,動作像機器人一樣。他看着我,但墨鏡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無法分辨出他的表情。

“咱去樓上說吧!”我對他說。

“不,”他簡單直接地拒絕,然後伸出左手,指指對面的街心公園,用嘶啞黯淡的嗓音說,“去那裡吧——我……不太方便見人。”

“理解。”我點點頭。

他走在前面,我倆一前一後穿過馬路。他走路一拐一晃,左褲管空蕩蕩的。

我心裡咯噔一下——他的左小腿可能裝的是假肢。

我倆來到街心公園,他輕車熟路地穿過花叢和長廊,找到一處竹林環繞的小亭子。

看樣子這條路、這個地方,他已經摸索過很多次了。

他走進亭子,直接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天還有點兒冷,但他全然不在乎石凳的溫度。

我只好坐在他對面,石頭冰涼無比,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他揉揉左腿的膝蓋,然後從大衣口袋裡慢慢掏出一個塑料口袋,他展開口袋,然後從裡面拿出一本小冊子遞給我。

我已經形成了職業習慣,趕緊從口袋裡掏出白手套,小心翼翼戴上,拿起這本神秘的小冊子。

但剛翻開冊子,我就失望了。因為嚴格來說,這並不算善本書籍。

一般來說,善本多指乾隆之前出版或者抄錄的古書,或者辛亥革命前印刷數量少、有學術價值、或者有名人題跋、批校甚至手抄的書籍。

可這幾樣東西,這本小冊子一項也沾不上邊兒。

從質量來講,小冊子是線裝的,屬於油紙刻印。冊子既沒有扉頁,也沒有目錄,還沒有印刷機構的名字。它的印工和材料極為粗糙。而且封面紙已經發黃、殘損,脆弱得如同初冬河流上的冰片。

從年代上來講,冊子開頭的地方其實有幾句短短的序言,大意是說,在民國二十九年時,有人在庫車縣昭怙厘大寺發現了一些古籍,迪化考古隊前去查勘,發現它們是唐朝安西都護府文書殘卷。這本冊子便是殘卷內容的謄錄版。

民國二十九年正是一九四一年,所以從時間上講,它也夠不上善本的資格。

我把冊子合上,看着封面上那一豎行油墨字——《唐安西都護府古文書鉤沉》。

就在這時候,我發現冊子中間有頁紙,紙上粘着一條橘紅色隔頁。

照理說,冊子的材質這麼脆弱,如果再貿然粘貼東西的話,很容易將紙張破壞的,所以貼上隔頁紙的地方,必定是收藏者心心念念,反覆閱讀的重要部分。

我看一眼神秘人,他像個木雕似的坐在那裡,並沒有反對我翻看。

我於是輕輕從中間翻開那頁紙。

由於年代和印刷手法原因,那些油墨字已經浸潤了紙張,看上去有些漫漶。字是豎行排列,我低頭讀去,只見其中的一段話下面加上了着重號。它斷斷續續,似乎是從缺字少頁的古籍上扒下來的——

“永徽……年,都護柴……伐西夜……邪魔國也……圍呼犍谷城,城中萬人,一夜無蹤……”

永徽是唐高宗的第一個年號,只有短短六年。這二十六個殘字,讀起來如同蜻蜓點水,但讀後便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它牽涉着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某段神秘歷史。

什麼是邪魔國?什麼叫城中萬人,一夜無蹤?

我皺着眉頭,又翻了幾頁,誰知道那個神秘人卻咳嗽一聲,他直接伸出手,將冊子收了過去。

“挺有意思的一本書,”我說,“但這還夠不上善本的條件,實在抱歉。”

他不說話,只是抬頭看我。他的墨鏡里映出我變形的臉,看上去令人感到一陣不快。

“年輕人,要論起價值來,它可不輸給任何一本古書。”他再次開口說話,嗓音依然嘶啞,但用詞卻十分講究,聽起來像是有文化的人。

他把小冊子裝進塑料口袋裡,然後又把它遞給我。

“先放在你這裡吧,他們要害我。等我安全的時候,再聯繫你來取。”

“啊?害您?”我愣住了——莫非自己遇到一個被害妄想症不成。

他又轉向我,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忽然同時抬起兩隻手,一隻手卸下眼鏡,另一隻手摘下口罩。

寒顫頓時像電流似的,從我的腳尖直接貫穿到發梢,我驚訝地差點站了起來。

因為那是一張沒有皮膚的臉!他的整張臉紅彤彤的,有的地方還能窺見肌肉的紋理,他沒有眼瞼,沒有睫毛,耳朵只有紅紅的一團,甚至連上下眼皮都緊緊縮在一起!

他的眼珠通紅,彷彿發狂的動物一樣,眼眶裡還不停泛着水光。

他抬起手,擦了一下眼淚,然後又低下頭,把墨鏡和口罩重新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