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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和縣都是地方,看起來只差一級,其實在宋朝的制度下大大不同。政治上縣是不完整的,權利也受到限制,州則不同。州是最基本的地方行政單元,軍事、行政、司法等各種機構一應俱全,甚至有死刑的最高決定權。這是從晚唐五代遺傳下來的政治傳統,州本就是藩鎮的基礎。

宋朝的政治制度下,州官和縣官完全是兩個階層,其間差的可不是一級。

本州通判要來的消息迅速傳遍臨穎縣城,整個縣衙都忙碌起來,整備迎接。史縣令要帶本縣官吏遙遙迎出去,還要組織縣裡耆老,各行業行會的行頭,一應人等,一起出迎。

杜中宵和韓練兩人被從那個小院提了出來,押到了縣裡正式的牢里,關在一個單間。

扶着杜中宵小心地坐下,韓練道:“此番小官人受苦了。”

杜中宵摸了摸自己皮開肉綻的屁股,恨恨地道:“此番被姓吳的打得慘,以後定然找回來!”

“小官人,罷了。”韓練在一邊坐下,搖了搖頭。“吳家是本地大戶,有錢有勢,我們這些小民如何跟他們斗?你年輕氣盛,切莫昏了頭。杜舉人此番到州里告狀,就是得州里官長支持,也只是一時出口氣罷了。州里的官長難道能長住臨穎縣裡?他們一走,依然是吳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次得罪他們狠了,那時再擺布我們,又該如何?”

杜中宵聽了,不由笑道:“老爹這話,豈不是說我們窮人,便就活該一世受人欺負?”

“世道如此,又能如何?小官人,你是沒經歷過真正艱難的日子,現在太平盛世,只有這些小災小難,已經十分好了。此番有州里斷案,我們陪個小心,與吳家冤家宜解不宜結,事情就此過去。以後我們自己賣酒,從此不與他們打交道就是了。”

杜中宵臉上帶着微笑,並不說話,只是眼裡閃着寒光。

韓練說得簡單,可自己就是想算了,吳家能甘心嗎?打蛇不死,日後必受其害,這次無論如何要讓吳家長個記性。最少,要讓他們以後再不敢惹自己。

說到底,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不就是吳家有錢,自己和韓家窮嗎。一切的一切,無非是着落在一個錢字上。因為一個錢字,吳克久認為讓韓月娘給自己為妾,是對韓家的恩典,被拒絕了才會覺得不可思議。社會風氣如此,憑什麼韓月娘就不願意?

賺錢,說容易也容易,說難是千難萬難。這幾個月,杜中宵不知道想了多少法子,只是卻欠缺了一個引子,無法起步。每日里起早貪黑,堪堪顧住衣食,還要尋房父親,只好一天天熬下來。現在父親已經回來,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個本錢不大的蒸酒的辦法,豈能白白錯過。

萬事開頭難,只要開了頭,一切就都好辦了。勢力人家,吳家有什麼勢力,不過就是有錢罷了。只要自己家裡賺了錢,何必再去怕他們。

韓練見杜中宵聽不進自己的話,只好搖頭嘆氣。他是活了幾十年的人,見的事情多了,知道此次看起來雷厲風行,實際難對吳家傷筋動骨。說起來吳克久壞事做了很多,強搶民女,勾結公人欺壓良民私設公堂,諸如此類。但真正做出來的,也只有動私刑打了杜中宵一項,還是陳節級配合的。只要吳家肯下些功夫,根本就沒有大事。

此事一過去,通判等官員回到州里,吳家還不是如以前一樣耀武揚威,又能如何?

韓練以為杜中宵在想着怎麼報復吳家,卻沒想到杜中宵根本沒有想那些,他想的是怎麼賺錢,怎麼在有了錢之後,去追求地位,比如考個進士。

想以後不受人欺,自身強大起來是根本,杜中宵可不會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另一間房裡,吳克久、曹居成、陳節級三人席地而坐。

吳克久黑着臉,好似要滴出水來,一雙眸子通紅。

沉默了好一會,吳克久突然大叫一聲:“可惡,杜家怎麼就告到州里,通判如何管這等案子?!”

曹居成道:“表弟,這次是我們大意了!杜循那廝怎麼也是發過解的舉人,你想啊,知州通判甚至下面的僚佐,都是進士出身,怎麼會不向著他?這廝到州里一告,這些人自然為他出頭。”

“可惡!”吳久重重跺了跺腳。“去年如何不是我發解!要是我發解,哪怕如杜循那廝一般在開封府落第,也落了滿州官員的人情。再有這種事情,哪個能翻出我的手掌心去!”

一邊的陳節級陰沉着臉,瓮聲瓮氣地道:“小員外,莫說這些話。現在最要緊的,是如何避過這一場禍事。你不合真打了杜家的小賊,現在成了罪證,只怕後面不好說話。”

曹居成道:“節級說的什麼話?那裡是你的地方,我和表弟只是去聽審的。表弟一介平民,在縣衙的地方,說是打人,你們就真地打啊?此事到官前說起來,還是你們錯的多。”

聽了這話,陳節級不由變臉:“說的什麼混話!以前就作威作福,現在有了麻煩,便就全都推到我的頭上來。哼,小員外,陳某說得難聽一點,官場上的事情,在下還是比你們明白一些。”

曹居成只是冷笑,並不理陳節級。

平時用到了,陳節級到底是衙門裡做事的人,大家都給他幾分臉面。出了事情,一個衙門裡的公吏天然低人一等,當然推出去擋災。這個年代,胥吏本就被人瞧不起,正是替罪的好人選。

沉默了一會,吳克久才道:“你們說,通判來了會如何審理本案?”

曹居成道:“杜家私自釀酒,證據確鑿,這是朝廷大政,不信州里不管。現在惟一難辦的,是表弟不合在衙門的地方,指使人打了姓杜的小賊。私自用刑,這罪過可大可小。”

“哼,他勾結我家酒戶,賣別家的酒,還是私釀的酒,不該打嗎?此事也不用過於擔心。”

曹居成嘆了口氣:“若是在別的地方,打也就打了,只是不合在衙門的地方打人。”

說完,又看了一眼旁邊的陳節級。那處小院是衙門關押犯人的地方,吳克久不過一介平民,吩咐打人就打人啊。陳節級在一邊看着呢,此事算也算到他頭上去。

陳節級黑着臉,低着看着腳底,再不說話。他還不知道兩人的意思,要把自己推出去做替罪羊。這個年代在衙門裡做事的人,百姓面前自然威風八面,但到了官員面前,可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在一眾官員眼裡,胥吏天然不是好人,眼裡只認得錢,沒有半點為百姓辦事的覺悟。

總要想個辦法才行,陳節級心裡轉過千百個念頭。揭發吳家向衙門裡的人行賄沒有半分意義,自己也是拿了錢的,還得罪一眾同僚。推卸自己的罪責,還要另想辦法。

正在這時,吳克久突然道:“杜家小狗私自釀酒,此事千真萬確吧?”

陳節級聽了一驚,忙道:“此事是你前來首告,自然你最清楚!”

吳克久一愣,過了一會才道:“我聽人說杜家和韓家買了‘姚家正店’的酒糟回去,接着便有酒到腳店裡販賣,這不是私釀是什麼?此事斷然錯不了!”

陳節級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沉聲道:“可抓人的時候,杜家小官人卻說,他們是從酒糟裡面濾殘酒出來。若只是濾殘酒,可不犯禁,州縣禁的一向都是私釀。小員外,此事可錯不得。”

吳克久不屑地道:“我家裡就是釀酒的,酒糟里煎酒出來多麼小心,哪裡有殘酒留下?若是那麼容易濾出殘酒來,早有人做了,還等到杜家小狗想出這法子。節級,莫聽他胡言亂語,不過託詞而已。”

陳節級點了點頭,再不說話,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只要自己咬死,是吳克久到他這裡首告,堅持說杜家私自釀酒,事情便就有了轉機。真是私釀,自己抓犯酒禁的犯人,並無過錯。如果不是,那就是吳克久和曹居成兩人誣告,一切都推到他們身上去就是。

大難臨頭,各尋出路,幾人本就沒有什麼深交,誰會替誰背黑鍋?別看平時在縣裡作威作福,一對上州里下來的通判這等大官,他們的性命都在別人的一念之間。

見了這場面,曹居成不由心裡打鼓。他遠從福建路到這裡來,求的是一個發解名額,更加不能牽扯到這種事情里。按此時制度,只要留下了案底,從此便與科舉無緣了。如果來的通判發昏,判自己有罪的話,這一年多的辛苦就全都白費,還搭上了一生的前程。

想到這裡,曹居成對吳克久道:“表弟,此事萬萬馬虎不得!杜家是不是真地私自釀酒,事關我們有罪無罪。如果他們真是濾的殘酒,一個誣告的罪名便就壓下來,此事可大可小。這幾年讀書人在朝廷里好大聲勢,聲氣相通,不定州里如何處置。為防萬一,表弟還是想辦法——”

說到這裡,曹居成壓低聲音,湊到吳克久的耳邊道:“你要立即想辦法,托個人給家裡帶信,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杜家到底有沒有犯酒禁,一定要有確信。還有,讓家裡人去托有力人家,萬一我們不幸被官府冤枉了,也好有人搭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