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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啟行了么,停下來的車子在馬蹄踏踏聲中,再次發出了咕嚕嚕向前的顛簸和震動。

緊貼在狹小黑暗空間里只留幾隙餘光的馬思雲,也再次鬆開手中握持的短刃,然後又覺得身上數處已經包紮好的傷口,再次的抽痛和慢慢浸濕起來。

其中肩上的刀傷,那是他在一處酒肆當中裝成送酒的堂人,冒死突入一眾扈從當中,親手刺死一名草賊大頭目時,被垂死掙扎的對方所留下來的紀念;而位於肋下的箭創,則是在他掩護另幾名同伴,摸入草賊高層想好的私宅大殺亂殺時,被趕來草賊弓手齊射射中的結果。

當然了,對於曾經習慣了與屍體和死人為伍的他,這些狹促局限的困難和身體上的額煎熬,其實根本算不上什麼。

他原本只是揚州地方大族李氏中,一個只知其母不知乃父的奴婢,多次偷情和野合之後留下的孽種,理應很早就被趕出門去自生自滅;因為生的又有些形貌迥異,而被即將出仕的李公家將給看中挑了去,以家生子的身份開始自小操習武藝和兵械。

進而在一眾背景相近的同齡人當中,以對自己和他人都足夠兇悍、狠利的卓異表現脫穎而出,就此跟了那名家將姓馬而當作徒弟來培養;因為自小就被輸灌以尊卑有別,為了主家安危不惜此身的“忠義”信念,

因此,從十五歲親手殺了第一個抗租逃匿的佃戶起,就開始用在打擊李氏大族的對頭和剪除異己之上,以毫不留有餘地的果決作風,而迅速壓過那些老人一頭,而被派到了李公的身邊來。

至少在他的眼中,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達官貴人,無論是貴庶良賤之屬,其實和挨宰的豬羊並沒有什麼兩樣;只要被割開了喉嚨或是砍掉了手腳,就會流血,就會慘叫,就會哭泣和哀求、告饒,乃至屎尿齊流的變得污穢不堪。。。

最終在殺掉了一名礙事商人滿門之後,他也得到當主李公的賞識和親自嘉勉,嫌他原本的馬雲、馬阿大之名不好聽,而多賜了一個思字;還一時興起的讓自己的侍女九秋,替他完成男人的啟蒙,而第一次體會到了女色的滋味和個中的美好之處,這也是他刻骨銘心感懷再三的莫大恩德啊。

雖然他在事後不久,又因為泄露主家機密出奔的理由,被下令親手扼殺肢解了這個曾經飽嘗滋味的侍女,而將九秋那死不瞑目的頭顱帶回來複命,才知曉並沒有什麼泄密和出奔,這只是對他是否忠心可靠的一次合格試探而已。

因此,現如今他們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死難的李召公、李使君報仇,而伺機潛入廣州城內準備刺殺草賊之首的黃逆;也可以說是早已經安排好一切後事而不惜捨棄一切的死士了。

按照那些大人們的說法和評價,於這污濁不堪的當世而論,他所侍奉這位李使君可是朝廷諸位藩臣當中,為數不多的清流出身,也是享譽文壇的高雅人士,除了家人較為貪瀆而善於聚斂,每年都要從廣府之地送走幾車“機要公事”之外,簡直就是國朝忠君愛國的典範了;

之前為了保全嶺外危在旦夕的局面,他真是殫精竭力而不惜與草賊黃逆虛以委蛇周旋一二,然而只恨當朝諸公不識苦心反而下詔斥責,結果就是廣府數十載經營下來的官軍,一朝盡沒而淪於賊首。就連這嶺外最重要的財賦重地,海陸轉運的樞紐和南海第一大通商口岸,緊接淪入了草賊的掌控之中了

因此,作為曾受李公之恩的他們紛紛聚集在了這裡,乃是為了和那些依舊衷心國朝的良善義士們匯合,以獲得這些地方出身人士的協助和支持,師法古時荊軻聶政之慷慨壯哉故事,讓這些卑賤不知廉恥的草賊們,知道什麼叫做血濺三尺的匹夫之怒。

雖然,那些草賊們之佔據了廣州城名面上可以看到的地方,但是在陽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和官府治理不到的地下世界裡,卻是依舊還在按照某種傳統的慣性和規則,繼續運行着並且努力適應這最新局勢的一連串變化。

因此,僅僅是靠朝廷的名頭和國家大義,他很容易就在那些灰色地帶當中謀生和取利的實力當中,獲得合作者和內應,甚至是直接躲過眾多草賊駐軍的耳目和盤查,而將許多器械和物用都從地下渠道送進來。

另外在那些被迫為草賊服務的底層吏目和吏員、白員當中,則是在有着許多心懷忠義而願意為朝廷通風報信的“忍辱負重”人士。

因此,這些決死義士在城中的行事和隱匿,得到了極大的方便和地利;他們在城中躲藏的日子除了活動範圍小了些,其實過的相當舒服和自在;不但有各種好吃好喝侍候着,甚至還有資色不錯的女人帶過來,以延續義士血脈的名頭讓他們享用。

最終,在這些天時地利人和的諸多因素作用下,他們這些決死之士很是得手了好幾次,只是始終沒能夠抓到賊首黃逆的行蹤,反而驚動了草賊大索全城,然後行事也變得艱澀和費力起來;最終迫使他們也不得不接連轉移了數次藏身之所,才在這處誰也想不到的所在安頓下來養傷。

現在,顯然終於等到了他們得以暫時脫離險境的機會;在經歷了幾度的出生入死絕境逃生,又享用過那些女人的好處之後,他作為死士的決心已經不是那麼堅定和強烈了;或者說,他只覺得能夠在多活上一陣子,也許就能多享受和領會到更多的好處。。

當然,馬思雲也基本明白一件事情,至少幕後那些人是決計不能讓他們落入那些草賊手中,不然就是牽涉很大,而讓身在賊焰之下諸多心向朝廷的“有心人”都難以善全了。

只是,接下來這一路走走停停的不利索,總是有着各種各樣的瑣事和小意外,讓這支出城為目的的運輸隊始終沒法快起來。

在滿是污泥的土路逐漸變成大街上的碎石路,又從碎石路變成了靠近城門的石板地面之後,他所在的大車突然停了下來,然後,就聽此起彼伏呼喚的聲音和聞到的隱隱麥飯氣味,那些押送的士卒和民夫都被叫起來吃飯了;真是晦氣,他不由在心中暗嘆道,這些懶骨頭還要在這點路程上耽擱多久呢。

草賊就是草賊,就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好,或說他們實在是懈怠的緊;若是放在揚州大戶李家管下的話,只怕吃頓鞭子是小事,真要延誤了主家的活計和影響了管事人的心情,只怕要被號夾起來打得死去活來皮開肉綻呢。

無怪他們再怎麼的大索全城,也只能讓自個兒在眼皮底下逍遙自在的養傷,還能時不時大搖大擺的出來放風和觀望;不對,他突然覺得有些違和和不妥當了;

就像是當初結夥冒充江盜,去江船上殺某個不識好歹的漕運吏目,卻被人埋伏在艙房裡堵住了圍殺,只有他遲了一步而帶着一支箭落水,而差不多流幹了血,才奄奄一息爬上岸給主家報信的感覺,很有些近似。

外面吃飯的噪雜聲也未免太多,太整齊了些吧,為什麼還有淡淡的腥味和疑似的悶哼聲;若是別人的的話或許就會這麼忽略過去了,但是作為一個號稱狗鼻子的刺客,還還是能夠分得清已經凝固的舊傷,和新鮮流出來血水的區別。

他不由的有些自責和悔恨,居然因為受了傷就忽略了,身為本家死士最基本的警惕性和敏感了么,你還是李家那個名聲赫赫的“鬼也愁”么。

因此,當他從撞開的大車底盤裡一躍而出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卻是另外幾輛大車側邊上被齊齊插進去的梭鏢和矛尖,以及車底下流淌下來的大團血水,顯然另外一些藏起來的同伴,已經是難以倖免了。

他擎刀屈身虛掩着有些不受光的連綿,而站在大片條石和灰磚鋪就的地面上,赫然才發現自己是在一處老舊的軍營當中,四周全部被持牌端矛據如牆立的草賊士卒所包圍的水泄不通,而在人叢後方連片挽弓待發的閃亮箭簇,亦是那麼的顯眼。

而那些正在吃飯的民夫和護兵,也只是在不遠處的飯盆邊上,拿着碗筷裝個樣子而已;見到現身之後很快就很快退到了各色盾牌組成的長牆背後去了。

而最後能夠和形影孤單的馬思雲站在一起的,也只有大車裡僥倖逃過一死的嶺外兩個同伴而已,他們就這樣相互抵靠着,對着緩緩持矛推排收緊和壓迫過來的草賊們,爆發出絕死的吶喊和兇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