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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在留守使的正衙之中,作為被周淮安所關注和念叨的對象,負責坐堂的左軍使麾下親營都尉孟信,卻陷入某種猶豫不決的困境和矛盾當中了。

他個子不高甚至有些輕微佝僂,生得是一副橫眉楞目粗手大腳的模樣;而露在外的手足上也滿是風吹日晒雨淋的跛裂和辛苦打磨出來的老繭子。因此就算是穿上上好桂管布的綿軟衣袍,也依舊難掩過往吃苦受累的艱辛生涯,所留下的新舊傷創和其他深刻痕迹。

他是孟楷同鄉兼族人,在山南東道一起投附義軍的所謂“朋眾”的窮苦出身。

因為江淮一帶,瀕江傍山,川穀重深而頗多荒野匿處。沿岸居民自古以來生性悍豪爽,喜弄兵仗,窮急之時,甚至舉村為盜;哪怕貞觀、開元等盛世之期亦不得其免,而只能稍禁之。

著名詩人杜牧在中提到:有江南土人相互表裡校其多少十居其半,蓋以倚淮介江兵戈之地。。。。村鄉聚落皆有兵仗,公然作賊,十家九親。

更兼大中以來天下紛亂,歷代朝廷賦稅徭役苛繁,在官府與豪吏的暴掠和高壓下,治地百姓相率為盜賊,不少人就近加入的行列,以逃避官府的追索和勞役當在所不免。

另外,朝廷推行榷鹽稅茶的專賣政策而嚴厲查禁走私,又加劇了這種趨勢;正所謂是“巡捕之卒,遍於州縣”“鹽估益貴,商人乘時射利,遠鄉貧民困高價,至有淡食浮腫如象者。”;是以這些應運而生的茶鹽私販,乃與當地居民及開始合流,而形成亦分亦合錯綜交織的關係。

孟氏族人就是其中一支常年討生活於江面的游戶/;每年漲水時冒險放排販木為業,枯水時就漂流江上而打劫行旅、官宦,也稍帶私販鹽茶潛關越卡以圖其利。在沿江草市、小市聚居的豪族大戶當中,亦是聲名赫赫的“排頭孟”。

因此也在很早就與河南販鹽起家的黃氏鄉黨搭上關係。一亦黃氏當家黃巢在鄉起兵南下之後,孟楷為首的水上游戶和朋眾,就紛紛響應殺官破卡焚掠巡院與市所,而聚眾前往投奔之,遂以敢戰用命而成為黃王帳下極為看重的親信和心腹大將。

但是眼下的情形,對於孟信本身而言就有些不妙了,因為在他手下突然發現了許多的錯漏和虧空;有些是出自他的主張和授意,有些則是他部下私自鼓搗出來的。

原本以為只是一些徵收過程當中難免的虛耗和小錯失,只要待到下次徵收和谷熟之期,就可以想辦法填平和對付過去;但未想這些日子底下的人手更加膽肥心大,竟給他整成了一個無法收拾的老大窟窿了。

更兼還有個他看好的蠢笨小子不知道聽了誰人的教唆,因為帳目抹不清又怕干係的緣故,竟然帶人私下裡把例行下來計核的人,給打了悶棍套袋幫了種荷花了,還以為能夠就此了事了。而且他事後發現在虛和尚不在的這段日子裡,還不是第一遭做這種事情了。

那個虛和尚可是眼中不揉沙子的人物,留守司下各色財計往來的規矩和章程更是他一手打造出來的;要想憑軍中這些蠢笨苦手的小把戲和伎倆能夠瞞混過他,還不如指望把魚兒淹斃在水裡呢。

要知道自從留守司設立以來,因為這個緣故而一時行事不甚,觸犯軍法而栽在他手上的頭目和士卒,也有數十之數了;一旦讓他把住大道理髮狠起來,就算是他本家孟將頭亦要退讓三分的。

現在就算是當場宰了這些肆無忌憚的狗才,也沒有多少用處了。這些事情牽連他手下過多人,一旦被揭舉出來,自己亦是難逃一個監領無能、損公肥私的連帶干係;就算是事後有孟軍使能念舊替他求情開脫,那自己也沒有辦法再留在這繁華奢富的廣府城中了。

這時候,卻有人上門來給他提供了一個建議,可以給他提供一個事關那個虛和尚的把柄;只要他對眼下城中的某些人和事情,且作不聞不問的壁上觀就行了;

他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再沒有比在對於孟大兄的職責和操守,於自身難以割捨的切身利害之間取捨,更加令人為難的事情了。

“我只是想給他們一個機會而已。。”

在思前想後的徘徊和猶豫了再三之後,最終他只能這樣的勉力安慰和說服自己了,然後就聽到外間有部下稟告道。

“秉都尉,例行送往軍前的書信已經收全了。。”

“先不急送出去,拿來給我過眼一遍吧。。”

孟信不由心中一動的吩咐道。

。。。。。。

而在廣州的小北門外,曾光市裡的怒風老營舊址;剛剛對那些新卒完成每天例行的刀盾弓槍操練,而跳入涼爽小河中洗的渾身的都尉程大咬,也遇到了一位前來拜訪的舊識。

只是於自己素有交情和淵源而在最艱難的時期曾經分吃過一塊糠餅的對方,卻是打扮成包頭布衫的普通士卒模樣,而冒充一名信兵來到他面前的情形,這讓他不由覺察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來。

“咬子啊,有人托我來問上你一句。。”

屏退了左右多餘的護兵之後,來人揭開包袱墊坐在河岸上開門見山的道。

“若有人想要將大夥給賣了,用義軍事業和現今局面來換取自身的前程。。”

“你打算站在那一頭呢,還是各自兩不相幫呢。。”

“這不可能,我自當會是拼力阻止此事的。。”

成大咬聞言不顧渾身赤膊的猛然站起來。

“哪怕搭上我的性命和其他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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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林言別宅,一片風荷月色下的半月堂之中,周淮安再度接受主人林言的私家招待;只是相比前一次的客套和慎微,這次相應的氣氛就要更兼輕鬆和閑淡的多了;陪坐的也不再是那些富商和將領、清客,而是位於留守司名下的幾名重要屬員而已。

所以在言談話語上也更加放得開,而看起來去了一番心事而心情漸好的林言,甚至把自己寵愛的卡三娘也給喚了出來,當庭敬酒並感景賦詩一首以為唱和:

“一年秋半月當空,遙羨飛觴接庾公。

虹影迥分銀漢上,兔輝全寫玉筵中。

笙歌送盡迎寒漏,冰雪吟消永夜風。

雖向東堂先折桂,不如賓席此時同。”

然而在場的諸人之中,只有周淮安帶來湊數的伴從,不第江南人水汪涵應和了一首之外,其他人都是一副雞聽鴨講的毫無賞鑒之能,卻又看在身為林言女人面子上故作附庸風雅式胡亂叫好一通而已。

對於當事人來說,這無疑是一種無言的悲哀和悵然。

“見君堂下小荷葉,驚我客中春已空。

一覺西堂亭午睡,悠悠春夢逐春風。”

在詠唱和伴樂聲中,堂下更是有數十綵衣繽紛的舞姬裙袖翻飛如花團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