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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京師的第二天,我們便獲得了覲見當今聖上明神宗的批准。這在當朝,或者說歷朝歷代幾乎都是不可能的。

而之所以由不可能變為可能,原因只有一個,我們是戚都督的心腹,戚都督是張首輔的政友,而張首輔此刻正在前面的轎子里——紫禁城裡一般是不允許騎馬乘轎的,但偏偏張首輔絕非一般,所以我們就在現在站在了這裡。

過了午門,望見了金水橋,再往前便是乾清門。這一路的大氣磅礴、宮闕林立,巍峨聳立的拱門氣勢恢宏,但我心裡總覺得排斥抵觸。

人人都嚮往這紫禁城的權勢利益,人人都傾慕這金色琉璃瓦下的榮華富貴,但在我心裡,這森然的四方建築又何嘗不是個活棺材?多少紅顏貪富貴,蒼髯皓首徒孤悲。人生一世若是如此,又有什麼意義?

在這裡,一輩子不是你傾軋我。便是我傾軋你,前面的張居正、身旁的戚繼光,身前身後這無數前赴後繼的人們,誰又不是如此?

都說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光明,也沒有絕對的黑暗,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黑暗,越強烈的光明就必然造成越沉重的黑暗,所以在我看來,這偌大的紫禁城,表面上金光璀璨,實際上卻是污弊不堪。

我絕不願侍奉於此。即便大千世界都想攀附這富貴,這也絕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見到當今聖上的地方是在養心殿。三叩九拜之後,我等幾人隨戚都督站在下首,而張首輔則站在當今聖上一側。一直史書都說,明神宗在張居正生前待其如師,看來果然如是。而且據說,張居正和宋神宗之母——李太后關係莫測,但這終歸是野史,做不得數。

在這位大明朝的至尊與張首輔談笑時,我卻也在偷偷觀瞧着他。這位大明朝的皇帝年紀與我現在的年紀相仿,大約大這個身份的我一歲。面容清瘦,兩頰無肉,儘力擺出一副成熟穩重的樣子,眼神中卻隱隱約約流露出陰狠的味道。

據說這位皇帝早年在李太后、張居正的嚴格要求下很是勤奮,乃是明朝除明太祖朱元璋外,唯一還算勤奮的皇帝。但可惜在張居正死後,這小皇帝開始放飛自我,幼年的強烈約束讓他產生了不可理解的逆反心理,他廢除了張居正所有改革事項,主持的萬曆三大征本以為是他人生的開始,不料卻成了他人生的巔峰。

自萬曆十四年,也就是1586年底開始,徹底走上了娛樂至死的道路,日夜縱飲作樂,又為立皇太子一事導致曠日持久的國本之爭,更加無心朝政,三十幾年不上朝,直接導致了明朝的衰敗和滿清的崛起。都說清朝無昏君,明朝無明君,這明神宗朱翊鈞當稱昏君中的昏君吧。

他們言罷,轉頭看向了我們,問張首輔道:“首輔,這些便是大破韃靼人黑石炭部的軍官嗎?”

張首輔點頭稱是,然後開始逐一介紹我們,介紹到誰,誰就拱手稱到。介紹到我時,張首輔還格外加了一句:“孫啟藍年方十八,篤實可靠,屢立戰功,臣考慮當予其他任用。”

那朱翊鈞掃了我一眼方道:“竟然比朕還年幼一歲!當真是年輕了得!你是戚南塘的部下,當學其恪盡職守,一心為國,為朕分憂盡忠。”

我連忙拱手,稱“臣願肝腦塗地,以報皇恩。”都說人要觀其行,不可信其言。如果只看這個人,聽他說話,誰又能想象他就是明朝滅亡的直接推手!人們都說,滿清誤國,在我看來是不對的。

我一直認為,華夏文明的巔峰在隋唐,自宋朝起就已經開始衰敗。

北宋忙着內鬥,南宋偏安一隅,經濟尚可不過是表面光鮮;

元朝百年是中原大地最黑暗的時刻,在蒙古韃子的拙劣管理下,華夏文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倒退;

到了明朝,皇帝里有木匠,有商人,有畫家,有頑主,恐怕只有第一個朱元璋,和弔死在煤山上的崇禎帝才算是有血性的皇帝;

清朝雖然有着康乾盛世的華蓋做遮羞布,但實際上只是小跑,西方卻是在持續衝刺。

正所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正是這麼多朝代的持續衰敗,才造就了華夏大地百年屈辱。所以,朱翊鈞這棺材料子,說什麼動聽的話,對我來講都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挨個介紹完,明神宗又問戚都督,此次與韃靼人黑石炭部作戰,具體情況如何?為何韃靼人此次敗得如此之快?

戚都督笑道:“啟稟皇上,此事臣推舉一人來講,當比臣更詳盡,請皇上允可!”

明神宗奇道:“愛卿你總督京東北方兵馬,竟有人比你更知詳情?”

戚都督拱手道:“正是!臣推舉孫啟藍彙報此事!”

明神宗長長的哦了一聲,看看我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孫愛卿,那就請你講吧!”

我心中暗道,戚都督,知道你想幫我,但你其實是在害我啊!你向這個小子推薦我,正是犯了他的大忌,那就是——我是張居正的人。但臉面上,我還得保持受寵若驚的表情道:“戚都督錯愛!啟藍不才,願儘力向聖上彙報,不妥之處還請都督更正!”

說完,我開始自廣寧遇刺講起,戚都督如何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李成梁如何奮勇戰鬥,保守國家。我和葉思忠如何秘密出兵,我又是如何在他的指揮下偷襲營地糧倉,協同守軍突擊敵軍防線,發現叛亂全力予以剿滅。

如此云云,我把功勞全推給了其他人,我的定位就是一個執行者。末了,又補充一句,在下只是執行各位大人命令,斷不敢冒領軍功的!

明神宗聽了我的講解,臉上露出一絲不屑。他這人自視極高,若是我一個比他還小的人如此冒頭,不被記恨死才是壞事。讓他輕視,總好過讓他記恨啊!

於是,掌禮太監馮保宣讀聖旨,其實是張居正昨日代為草擬的。我忽然又有些同情朱翊鈞,作為一個至尊者,卻要被外人時時指示左右,換了我也會心裡不舒服吧。

最終的封賞是,戚繼光加太子少保,李成梁授二品上護軍,葉思忠授四品廣威將軍,而我,則被授予從四品宣慰副使。其他人也是各有封賞。

張首輔向明神宗朱翊鈞拱手道:“陛下,方才臣言對孫啟藍另有用途,當做稟報!”

朱翊鈞立即一副頗有興趣的表情道:“首輔快講!”

張首輔捻須道:“月前聖上批准,在北方開展清丈土地一事,臣意派一名督辦赴山東,自山東啟,帶動北方几省完成清丈,經再三斟酌,孫啟藍可堪此任,請聖上允可。”

明神宗小皇帝的眼睛裡先是閃過一絲驚訝,繼而眼神中顯得頗有內容,隨即微笑着道:“既是首輔推薦,肯定馬到功成!就此欽定吧!”

看着他的表情,我心裡暗暗發笑,明明心裡對張居正事事獨斷極為不滿,卻偏要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用人不疑的樣子,真叫人噁心啊!

其實在他心裡,他是篤定我完不成這項工作的吧,可笑!但我還是拱手道:“臣必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負聖上厚望,首輔所託!”

張居正見皇上允可,便轉頭對我道:“自嘉靖以來,當國者政以賄成,吏朘民膏以媚權貴,而繼秉國者又務一切姑息之政。私家日富,公室日貧,國匱民窮,病實在此!”

張居正的眼神充滿希冀:“啟藍!你此去赴任,肩上擔著萬千沉重的干係!定要改變豪民有田不賦,貧民曲輸為累,民窮逃亡,故額頓減狀況。清丈核准土地必要皆就疆理,無有隱奸,蓋既不減額,亦不益賦,貧民不敢獨困,豪民不能兼并!”

說到這裡,他喘了口氣,繼續道:“記住,此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三月能完,莫等五月。且福建諸州縣已有成法,為經緯二冊,其法頗詳,你可效仿之,速去速回!”

我再向張居正拱手道:“首輔教訓,下官謹記於心!”

張居正方才點了點頭,而旁邊的明神宗朱翊鈞臉上卻看不出喜怒。

見張居正交代完畢,我等幾人在戚都督的帶領下就要告退了。明神宗突然看着我道:“孫愛卿,好生辦事,莫要辜負了首輔對你的期望啊!”

我忙道:“末將一定鞠躬盡瘁,為皇上盡忠!”

聽了這話,明神宗的臉上才難得的露出一絲快慰的笑容。對別人來說,也許效忠首輔和效忠皇上沒什麼區別,但對這個小子來說,卻是差之毫厘,謬之千里,那是萬萬錯不得的。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覺得好輕鬆。本來等辦完該辦的事,要離開的時候,我一定會覺得自己沒有盡到最大的努力,儘管知道天命不可違。但自從見了明神宗本人之後,我就確定,我與此人絕對無法合作,所以離開再不會對我造成絲毫影響。

看我嘴角含笑,戚都督扭頭問我:“啟藍,何事如此欣喜?”

我笑着答道:“了卻一樁心事,自然歡喜!”

戚都督哼了一聲,撇撇嘴說道:“人小鬼大,裝神弄鬼!”

我卻笑笑不說話,牽着韁繩,看着路邊的海棠花都盡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