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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武毅璜而言,這幾天的遭遇宛如地獄。不!比之地獄都不如!

儘管他一口咬定,就是張四維指使自己,僱傭惡徒,在居庸關長城修築一事上橫加黑手,導致十數人死亡,若干人受傷。其餘方方面面問題也是張四維慫恿,自己只是脅從,是完全沒辦法的。

但海瑞完全不信,不知道為什麼,武毅璜總有種感覺,海瑞這老頭兒所知道的,似乎比他認為海瑞知道的事情要多得多!

武毅璜心中很恐慌,最讓他不安的,是從以前身為兵部左侍郎時,一切消息都是第一手知道。而現在身在刑部大獄,自己彷彿一瞬間變得耳聾目盲,什麼都不再知道,這種強烈而巨大的反差,讓武毅璜幾乎崩潰。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崩潰,因為他很清楚指使自己的到底是誰。這個人自己絕對不能有一字涉及,因為涉及了便是欺君之罪。自己的全家老小可都在這京師里生活,如今還只是被圈禁着,可若是自己再往前走一步

武毅璜閉目靠在牆角,今天是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述職的日子。去年的今天,夫人鄒氏帶着兩個小妾,親自下廚做了祭,還給自己做了最愛吃的香酥雞。去年的今天,全家還許願說,請灶王爺上天后多多美言,讓自己平穩登高,步步生蓮!

可是沒想到,僅僅一年,還是在今天,自己卻已從高高在上的從二品大員淪為階下囚,而且是那種毫無出獄希望的階下囚。

證據確鑿,這個自己是無論如何跑不了的。而主謀張四維也是聖上親信,又是對抗張居正權勢的橋頭堡,聖上應該會全力保他。那麼自己呢

武毅璜在此刻,心中是無比憤懣的。朝廷中最重要的是站隊,自己這麼多年來,不偏不倚,不左不右,從四品京官干到如今正二品,已經成了小皇帝朱翊鈞的心腹,靠的就是對站隊的先天敏銳。

本以為,跟着誰也不如跟着皇帝,可是現如今,這個倔老頭兒海瑞似乎根本沒費什麼勁兒,就把自己苦心經營這麼多年的事情里里外外看得通透!

難道他是火眼金睛!?又或者有天眼通?武毅璜此刻的心中有一萬個不確定。

其實,海瑞沒有火眼金睛,也沒有天眼通。但是他身後,有一個掌握一切朝臣鬼蜮伎倆的張居正,還有一個海瑞的救命恩人、破壞居庸關長城修築案首席受害者的我作為串聯線路,於是這件事便變得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坐在張府上後院的小廳里,今天的張居正精神格外健旺,居然不喝養身茶,而是端起了酒杯,熱了一壺酒。他舉起酒壺,給我倒了一杯,又自己斟了一杯,抿了抿,“茲”的一聲,仰頭將一杯酒下肚。

張居正的臉上閃過一絲潮紅,我看了,心中不免暗嘆一口氣,隨即舉杯一祝,仰頭將酒喝進肚裡。

這酒好有勁兒!喝進肚子里一陣燥熱。張居正看着我笑了笑道:“這乃是虎骨酒,你這年齡喝,確是難以消化!不過偶爾喝幾杯也無妨的。”

我也笑了笑,放下酒杯,端起酒壺,給他倒了半杯,又給自己滿上。

張居正笑道:“為何給我倒這麼些?”

我沒有做聲。張居正苦笑一下,望着我道:“不妨事的。多喝一杯,不會早死。少喝一杯,不會增壽。給我滿上吧!”

我無奈的搖了搖頭,給他半滿的杯子里又加了三分,輕聲道:“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

張居正笑了笑,搖頭端起杯子,又是一飲而盡,而後把杯子推到我面前,望着我打了個眼色。

我無奈之下,又給他到了八分,自己卻端起自己的酒杯,又是一仰頭下肚,又給自己滿上。

張居正哈哈笑了兩聲道:“原來你是要和我搶酒喝!”

我搖頭笑道:“就算是吧!”

張居正端起酒杯,卻不急着喝,而是端在手裡來回把玩着。目光似乎盯着酒杯里的酒,卻又似乎很無神,思考着什麼。我便那麼安靜的等待着。

片刻後,張居正表情動作沒有絲毫變化,口中卻低聲道:“這樣都搞不倒張四維,只怕今後也很難搞倒啊!”

我點點頭。是啊,這一次確實是下了大工夫。海瑞在徹查破壞居庸關長城修築案的同時,啟奏皇上之後,已然調用東廠力量,對涉案的武毅璜等人進行了徹查,甚至也對張四維進行了調查。

於是,武毅璜為官三十年來的所有行跡被查的一清二楚,當然有些涉及宮闈的,自然已經被東廠省略了去。而張四維這裡進度卻很緩慢,似乎有一股力量在阻撓着,海瑞屢次下令,卻突破不了這層阻撓,東廠在這件事上也似乎畏縮不前。

海瑞知道,自己似乎碰觸到了什麼不該碰的東西,但他怕什麼!?

海瑞心道,自己一來無後,二來求名,三來將近古稀,所以在這樣難啃的骨頭上,那必定是遇強則強,見剛俞剛!如果因為這件事導致自己萬劫不復,那那才真正是求仁得仁!舍了一身老舊皮囊,換來萬事清名景仰吧!

所以,海瑞在追查案件上越發儘力。儘管督察院、刑部,乃至大理寺卿都多次暗示他,差不多了,適可而止,但海瑞依然奮勇無前!

直到有一天,小皇帝朱翊鈞口諭海瑞,破壞居庸關長城修築案已查明,不必再追查時,海瑞才知道,真正的根子卻真的在那雲山霧罩的紫禁城裡。

後來,三堂會審的班子里傳出風聲,說罪止於武毅璜,罰止於張四維,不知道這個話是從哪來的,也不知道是誰傳出來的,但似乎班子里人人都以此為底線,所有的判定、裁決都是以這個為依據做的。

海瑞心裡很難過,也很憤怒。他幾次求見聖上,都被聖上以龍體欠安為由拒絕了覲見請求。於是他知道,在這件事上,已經蓋棺定論了。

想到這裡,我端起酒杯,舉向張居正道:“二叔祖,無論如何,這次於我們都是個勝利!值得慶祝!”

這個稱呼是張居正讓我叫的,也算是他對歷史、對感情、對兄弟的一個交代。我並不抗拒,也不反感,於是我們便越發親近了。

張居正聞言,伸手將酒杯與我輕輕一碰,笑了笑,看了我一眼道:“啟藍那!可惜你幼年時未考取功名,不然,我真有心讓你代我,推着這大明繼續前進啊!”

說完,我們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擦了擦嘴角的酒漬,笑道:“人各有命罷了!”又給我們二人滿上。

張居正笑道:“是!人各有命!我自有命而繫於天。哈哈,洒脫!”說著又要端起酒杯,卻被我用右手輕輕按住了。

張居正看着我笑了笑道:“再喝三杯!”

我看着他道:“兩杯!”

張居正哈哈笑道:“好!兩杯!”我鬆開手,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放下杯子砸了咂嘴道:“估計小皇帝要棄車保帥,這次武毅璜必死,而張四維則不過是不輕不重的責罰,雖然嚴格說來也算是勝利,但與預期相比,果實卻太小了!”

我方才陪他喝了一杯,此刻腹中被這虎骨酒鬧得熱氣騰騰,壓了幾壓,方道:“也不算小!這紫禁城並非一日建成,那張四維又豈是一擊即潰的?還是當見好就收啊!”

張居正把玩着空杯子,微笑道:“見好就收?見好就收!見好就收”說著抬頭望着我道:“啟藍,你去做件事!”

我問道:“什麼事?”

張居正湊上前來,在我耳邊不遠處輕輕說出幾句話。

我望着他,良久,笑着點了點頭。他把空酒杯伸過來,我給他滿上,我自己也倒了一杯,望着張居正,與他輕輕一碰。

杯中酒下肚。

當天夜裡,丑時。天下萬籟俱靜,只余呼嘯的北風侵徹着京師的土地。

刑部大牢里,武毅璜裹着薄被,正在迷迷糊糊的休息,忽然聽到門鎖在響。他努力睜開眼睛,藉著幽暗的燈火,只見牢頭提着燈籠打開了牢門,恭恭敬敬讓進來一個披着斗篷的人。

武毅璜心中升起一絲明悟,知道自己的生命該到頭了。他並不懼怕,因為他早料到這一天會到來,只是沒想到會這麼早。

牢頭送人進來,深深鞠了一躬,方才帶上牢門,遠遠的退開了。

武毅璜盯着來人,輕聲問道:“我有什麼選擇?”

那人開口了:“只有美酒一壺。”

聽聲音,尖銳刺耳,竟是宮中的黃門。

武毅璜心念電轉,看來是紫禁城那位怕我熬不住刑,說了不該說的話,來送我一程了。他笑了笑,伸手就從來人的手中接過那壺酒,靠近的時候,藉著燈火掃了一眼,認出了來人,正是朱翊鈞身邊紅人、大太監馮保身邊的親信穆南司。

至此,武毅璜心中再無一絲懷疑,這的確是來送自己上路的。他把酒壺放在左手邊的小凳子上,坐了下來,問道:“那位還有什麼交代?”

穆南司尖着嗓子輕聲道:“大人,您走了也該有個交代,雖然口供已經錄了,但遺書的效果不是更好么?武大人您以為呢?”

武毅璜點點頭道:“我這就寫!只是我的妻子兒女”

穆南司輕聲道:“那位已經安排,着人將你的一妻兩妾,四個孩子全部送往了南京,好生養着。自然還找了替身替他們受死的。”

武毅璜再次點頭道:“謝主隆恩!”

口中說著,手下卻已寫完了簡短的遺書。遺書就九個大字:“逼我犯罪者張四維也!”

寫完之後,給穆南司看了看,穆南司點了點頭,武毅璜便將這封遺書放在床頭小凳上,坐回床頭,整理了衣服頭髮,扭頭望向了床頭那個酒壺

穆南司出來後,上車遠離刑部大牢。轉過第三個街角卻停了下來。我登上馬車,鑽進車廂。穆南司見是我,便把那個空酒壺交給了我道:“一切順利!”

我點點頭,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個小袋子,輕輕放在穆南司手上。

穆南司諂媚笑道:“都是為主分憂!孫大人太客氣了!”

我拱拱手道:“替我向馮主官問好!”他還了禮,我便從後門下車,很快馬蹄聲響起,並逐漸消失在黑暗中。

穆南司輕輕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袋子,聽着金屬的輕響,微微笑了笑,也命馬夫開車,向著另一個方向,越走越遠。

只剩下呼嘯的北風,向沉睡的世人徒勞的訴說著它看到的、聽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