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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無話,回到甄明廷的宅邸。

正院的廳堂。

檐下風吹燈搖,大雪漫天。門窗緊閉。廳堂內燈火煌煌,堂中一尊青銅獸型火爐里,木炭燃燒得正旺。

曲陽翁主坐在鋪了莞席的上首,面前一方長案,甄明廷和甄柔一起跽坐在對案。

廳堂內只有他們母子三人,所以交談無須顧忌。

曲陽翁主是一位三十八歲的美婦人,但見她雲髻霧鬟,蛾眉淡掃,雖然只穿了一身家常的衣服,十分簡約,卻掩不住那一身皇室宗女特有的雍容華貴之氣。只是此時,她滿面怒容,一雙和甄柔相似的美眸,射出凌厲的冷芒,道:“……所以你執意來下邳,是因為甄志謙不肯退婚?”

話音甫落,甄明廷蹙眉道:“伯父最疼阿柔,怎會讓阿柔受如此屈辱?”他轉頭看向甄柔,“阿柔,伯父來信說了,他已寫了退婚書交給楚國來使。不過……”

話鋒陡然一轉,甄明廷一拳捶上長案,咬牙切齒道:“薛家也欺人太甚!”

果然如此。

阿兄雖然和母親一樣護她,卻對甄志謙極為信從,根本不相信甄志謙會騙他。

不過也不怪阿兄,自己前世又何嘗不是呢?

甄柔深深垂眸,掩去對阿兄盲目信從的無奈心緒,只讓自己沉浸在前世阿兄和母親雙雙被軟禁,自己當時那種害怕、無助、憤怒,更甚至服毒自盡的恐懼情緒中。

是了,還有薛欽背情棄愛的恨意里……

甄柔閉眼回憶道:“母親、阿兄,你們應該知道,我恨薛二郎娶他人,所以我絕食哭鬧過,後來染上風寒,高燒不退,昏睡了一天一夜。”

甄柔是農曆八月生的。自從她與薛欽訂婚後,每年農曆八月,薛欽都要來彭城小住二月。起初是楚王為報救命之恩,方讓薛欽年年過來。經年累月下來,兩人互生愛慕,薛欽來得更頻繁了。

他們作為母親和兄長,是一路看着甄柔情竇初開,與薛欽互許終身。

可誰能想到,似情根深種的薛欽有一天會這樣?

即便是他們,想到薛欽往年對甄柔的細心呵護,至今都難以相信他會另娶他人。

何況是甄柔本人呢?

甄明廷頓時眼睛噴火,雙手狠狠握拳,才能讓自己強忍下來。

曲陽翁主眼中的怒火卻是一熄,深深的悔意和自責漫上。她悔恨自己看走了眼,任由二人親近,才讓小女兒情傷至此。不過她一向好強,即使在兒女面前也一貫如此,於是閉上眼睛,掩去這一刻的脆弱。

甄柔知道她的話,會讓母親和阿兄難受,可是她沒辦法,她不知道如何勸阿兄違逆甄志謙,只有讓阿兄心疼她,為了讓她安心,親自前往建業退婚。

“……昏迷這兩天,我做了一個夢……”甄柔將前世的遭遇化作夢境逐一道來,“……我纏綿病榻半年之久,母親和阿兄憐惜我,一直在莊園里陪我……三年後,齊侯之子曹勁攻打徐州時,才知道伯父並未寫退婚書,他騙了我們所有人……後來伯父將阿兄和母親軟禁了,我被耿奉送去到了建業楚王宮,與薛欽為妾。”

說到這裡,甄柔停了一停,神情似有懼怕。

甄明廷着急問道:“然後呢?”

雖然仍舊難以相信甄志謙會欺瞞他們,但以他對甄柔的了解,甄柔對薛欽用情至深,且甄柔看上去倒是嬌弱乖巧,其實是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極有可能情殤之後大病一場,就長時間的纏綿病榻。

眼下聽甄柔說起她生病、莊園避世的種種,甄明廷不由得竟也被代入了進去,認為甄柔極有可能那樣,便不禁心切知道甄柔後面的選擇。

果然如他所料,就聽甄柔說道:“被抬進楚王宮為妾那日,我一把火燒了宮苑,然後自己也葬身……”

“好了,阿柔,別說了!”一語未完,曲陽翁主驟然打斷。

語氣嚴厲,甄柔下意識睜眼,才發現自己竟是淚流滿面。

原來,她是這樣害怕死亡,她害怕再一次服毒自盡,然後葬身火海。

“阿娘!”看着對案而坐的曲陽翁主,甄柔突然叫了一聲,便是繞過長案,一下撲進了曲陽翁主的懷裡。

曲陽翁主固然性子驕傲,但是面對懷中放聲大哭的幼女,她也只是一位心疼女兒的母親。

“好了,阿柔,別哭了。”同樣的話,再次說出,卻只有溫柔軟意。

母親的懷抱,總是那樣溫暖,充滿了神奇的力量,似乎可以撫平一切傷痛。

曲陽翁主的懷抱,終歸不是陸氏可以比的,甄柔這一次再沒了算計,她真切的哭了起來,像十歲以前那樣喚着阿娘傷心道:“阿娘,您一定要讓阿兄去建業退婚,我再也不要體會一遍那種孤立無援的滋味!我不要給薛欽當妾……毒藥真的好苦,我害怕……我不想死……我不想啊!阿娘……”

甄柔一聲又一聲的“阿娘”喚着,曲陽翁主只覺得心裡陣陣絞痛,她有一下沒一下輕撫着甄柔的背,感受着手心下瘦到可以明顯摸到骨頭的背,心裡又是一陣如針扎般的難受。

她本來體態豐潤的女兒,短短月內瘦成這般模樣!?

曲陽翁主是個護犢性子,也不管是否情有可原,一時竟是連向來交好的陸氏也怨上了。當下,也不管是否會傷了甄志謙和陸氏夫妻的面子,只要讓甄柔順心滿意便是,她立即對甄柔撫慰道:“放心,為娘明日就讓你阿兄去建業退婚!”

甄柔抬起頭,淚眼婆娑的看着曲陽翁主,不能自抑的哽咽道:“阿娘,真的么?”

可是阿兄和曾經的她一樣,向來視甄志謙為父,他會不稟告甄志謙一聲就擅自而為嗎?

此外即便阿兄同意了,可如今有耿奉在,他勢必不會讓阿兄去建業的。

知女莫如母,曲陽翁主一見甄柔的神情,便知甄柔的想法,她嘴角微揚,無聲一笑,目光遙望遠方,語聲泰然的輕緩道:“阿柔是擔心耿奉會阻難么?”她繼續撫着甄柔的後背,“本來我也不信甄志謙會不退婚,不過聽阿柔你夢中場景,我認為甄志謙倒有幾分可能真會如此。不然,豈會派耿奉來這裡?”

聽到曲陽翁主這樣說,甄明廷不贊同的喚道:“母親。”

曲陽翁主自不會理會甄明廷,她繼續道:“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得把耿奉調開。所以,明日我就帶你啟程,去你們甄家的家廟,讓耿奉護送我們。”說到這裡一停,直接乾坤獨斷道:“明廷,你就立馬前往建業退婚!”

“還有,不許向甄志謙通風報信,不然就當沒我這個母親!”了解自己的兒子,曲陽翁主索性再下一擠重葯。

面對強勢的母親,甄明廷幾欲再勸,終歸在曲陽翁主的注視下,幼妹甄柔的無聲祈求下,重重一嘆,無奈應道:“兒子聽母親的就是。”

如是,說動阿兄為她退婚一事迎刃而解。

甄柔破涕而笑,環着曲陽翁主的手緊了一緊。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滿足一笑。

還是母親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