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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遊認真等待着少年的回答。

他在寧奕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人的影子。

在寧奕糾結的時候,眉心輕微的蹙起,那張還算俊秀的面容上,看不出來有太多的猶豫。

寧奕只糾結了那麼一個呼吸,或許不到,只有半個呼吸。

“如果我拜入道宗......我說的是如果。”他挑了挑眉毛,問道:“是不是意味着,我以後要住在道宗的紫霄宮,每天對着丹爐煉丹修行,或者研習道法,閱書調琴,再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

周遊略微的沉默了一下,他沒有想到,少年關心的問題是這個。

“你可以下山,但是道宗有很多的敵人,所以你活動的範圍也很有限,在你沒有成長起來之前,三清閣會給你很多的保護,絕對的保護......在某些時候,就意味着相對的枷鎖。”

周遊看到少年很認真的點頭,左手搭在右手上,似乎在默默算着什麼,右手搭出了兩根手指。

“我想要徐藏活下來。道宗能做到嗎?”

周遊蹙起了眉頭。

徐藏明顯有些驚愕。

寧奕平靜道:“我不懂修行,但我能看出來他快要死了,所有人都想殺他。我知道那些聖山都是巨擘,但你是周遊,你剛剛嚇走了那些聖山的人。你也對我說了,道宗想要保下來的人,大隋的皇帝都需要給三分臉面。”

周遊沉默了。

徐藏收斂了笑意,他很認真的看着寧奕。

寧奕注視着周遊,緩慢說道:“徐藏救了我一命,我想讓他活下去。”

這裡的活下去,不僅僅是幫助徐藏擺脫那些追殺的人。

包括幫他清除體內殘餘的傷勢,讓他脫離星輝焚身的境地。

道宗需要做很多事情。

短暫的沉默了一小會之後。

“徐藏是我的朋友......”周遊搖了搖頭,道:“如果他像是裴家丫頭那麼好保,我早就保下來了。他自己選擇了這條路,蜀山給了他尊重,我也應該給他尊重。”

寧奕還想說些什麼,徐藏卻攔住了他,語氣懶散道:“姓寧的,我的死活......你就不用擔心了。”

寧奕瞥了徐藏一眼,沒有理睬。

他很認真的舉起了右手,兩根手指併攏,到了這個時候,第三根手指也探了出來。

寧奕吸了一口氣,道:“拜入道宗......我就只有這麼三個要求。”

“一,丫頭去哪,我就要去哪。無論如何......我要跟丫頭在一起。”

“二,我喜歡閱書,但不喜歡約束。”

“三,我要徐藏活。”

周遊搖了搖頭,道:“可惜了,看來你與我道宗無緣.......我會送你們一程,在離開西嶺之前,你都可以改變主意。”

寧奕抿起嘴唇,感受到自己掌心有些潮濕的溫度。

溫潤的小手死死攥着自己的手掌,掌心滲汗,裴煩到了這個時候,終於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徐藏包好了“細雪”,輕描淡寫說道:“周遊,這小子沒答應,倒是該恭喜你了。”

周遊蹙起眉頭。

“三清鈴還給你,你是道宗閑散神仙,我是刀口玩命的逃命之徒,各大聖山等着殺我呢,你以為他們是說著玩的啊?走晚了,我真的會死的。”

“你不急不忙地送我出西嶺,到時候管殺不管埋啊?”徐藏拋出那枚鈴鐺,沒好氣道:“把那隻鴿子喊出來,具體的原因,路上細說。”

周遊肩頭的白鴿翻了個白眼,咕咕拍打着翅膀,飛掠而起,數個呼吸,迎風暴漲,紅光散射,通體赤紅的雀兒,蒲扇巨大火紅羽翼,銅鈴吊睛怒目圓瞪,注視着徐藏。

背着細雪的男人平靜道:“想讓全天下都知道我坐着你離開西嶺啊?行啊,我到地方了,就把你炖了煲鴿子湯喝,分給那幾座聖山的仇家嘗嘗,說不定還能一笑泯恩仇。”

白鴿變紅雀的巨大禽鳥,腹內一陣蠕動,終究極其憋屈的沒有發出絲毫聲音。

“想跟我吵架啊?”徐藏笑眯眯道:“十年前就想了吧?想着吧,修到那個境界還早着呢。”

紅雀只能將幽怨的目光挪向主人周遊。

“要不了多久,大概也就一兩年的事情了。”周遊聲音平淡,拍了拍它的腦袋,神情認真許諾道:“等你能修出人言之後,我帶你去蜀山,看看徐藏的墓。”

徐藏翻了個白眼,啞口無言。

紅光收斂,所有人坐上鳥背之後,這隻巨大的紅雀緩慢拍動沉重的雙翼,斂去火光之後的紅雀,看起來像是一隻穿梭在黑夜當中的巨大利箭,披風戴月,雲層在兩翼碎裂開來,月光與星輝流動攪碎。

寧奕懷中抱着裴煩,風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眼前是無盡的流雲,罡風獵獵,寧奕下意識一隻手摟抱,攬緊了丫頭,他的耳畔是呼呼撕裂的天風。

紅雀第一時間並沒有急着飛掠,而是攀升,巨大的鳥身,幾乎與地面垂直,像是一隻竄天的煙火騰射而出,寧奕只覺得自己攥住紅雀的毛髮也不管用,整--

個人抑制不住的要往下掉。

他睜開一隻眼,看到徐藏面色蒼白坐在自己身旁,巨化之後的紅雀體型非常之巨大,背上的空間足以綽綽有餘的容納十數個人,徐藏兩隻手攥着紅雀的毛髮,咬牙切齒道:“你等着.......我早晚有一天把你煲成鴿子湯。”

周遊面帶微笑站在最前面,白髮飛掠,回頭帶着嘲諷意味的望着徐藏。

自己的這位朋友......什麼都不怕。

但是,恐高。

攀升到了極高之處,紅雀停住疾射,懸停在空中,發出了一聲歡快的輕鳴。

從地面放眼望去,再也沒有人可以看清這隻大鳥。

寧奕有些眩暈地往下看去,自己的身下,是漆黑當中的雲層,縹緲的雲氣流動,西嶺的山脈交疊縱橫,此時看去,都成了細微的黑點連綿,看不真切。

月輝落下,拂過臉龐,再落下去,落在雲層上空,便如如墜海中。

寧奕艱難的抬起頭來。

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大的月。

一輪皎潔純白,半墜雲海,看上去.......就像是貼在自己的面前一般。

清脆的雀鳴聲音,在雲層上空響起,回蕩,逐漸消弭。

周遊回過頭來,饒有興趣看着身後的諸人。

好不容易緩了一口氣的徐藏,仍然咬牙切齒,不敢去看身下的場景。

即便是有了修為的修行者,在這種高度上......大多都會心生怯意,一旦跌墜下去,便會粉身碎骨。

修行之路,便是高空行走鋼索,往往提着一口氣,容不得有絲毫的錯誤,行走之人,一路上提心弔膽,懸着道心,若是不能如履平地,便難以窺見真正大道。

在周遊看來,寧奕是一個有趣的傢伙,他似乎並不是多麼畏懼從高空墜下。

而讓周遊覺得更有趣的,是寧奕懷中的那個女孩。

裴煩神情凝重,屏住呼吸,從頭到尾沒有發出絲毫聲音。

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地面,她沒有被御劍的劍仙帶過,也沒有乘上過奇禽異獸的鳥背。

所以......這是她離頭頂的這片星空,最近的一次。

就在裴煩的頭頂,一縷又一縷的星輝開始縈繞,凝結。

周遊饒有興趣的看着裴煩凝結星輝的這一幕。

修行者如何修行?便是溝通天地,提升本我。

第一步,便將鎖在身軀的那顆凡心取出來,憑藉著自己的意念,與天上的星辰,確定某種獨特的關係。

所謂的第一步,其實就是......呼吸。

呼出濁氣,吸入星輝。

有人需要很久才能明白這個道理。

而有人生下來,從呼吸到這世上的第一口空氣開始,就已經踏入了修行。

前者,太多太多,比比皆是,譬如說那些終生不得修行之路的凡人。

至於後者,整個大陸,幾乎沒有。

是周遊的出生,讓零變成了一,在“沒有”之前,加上了“幾乎”。

“是一個天資不錯的丫頭。”周遊看着徐藏,輕聲道:“她是裴家活下來的子嗣,身上有珞珈山的令牌。這就是你想送她回大隋的原因?”

徐藏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暗示着這件事情,並不如周遊想的那麼簡單。

周遊不是一個自找麻煩的人。

在來救徐藏之前,他什麼都不關心,只關心自己的道。

現在起了惜才之心,所以在送徐藏離開西嶺之前,他關心的是寧奕願不願意入道宗,無論最後的結果如何,是走是留,送到之後,他都不會再投入更多的心力。

至於裴煩拜入哪裡,天資如何。

周遊不在乎,也懶得在乎。

在他看來,能夠憑藉自己的呼吸凝結星輝,是一個很不錯的苗子。

但是,也只是很不錯而已.......還沒有不錯到,能夠讓他周遊親自把麻煩領回道宗的地步。

寧奕不同。

寧奕身上的那枚骨笛,品秩超越了徐藏的細雪。

單單這一點,便值得周遊去親自挽留。

周遊是一個怪胎。

徐藏也是一個怪胎。

兩個人能夠成為朋友,願意成為朋友.......就說明了,這兩個怪胎,在某種程度上,對於對方彼此的認同。

如果徐藏不曾跌境......那麼周遊想要破境,需要藉助諸多外力,而其中最好的人選,就是徐藏。

“你就要死了,我很想培養寧奕。”周遊很認真的開口:“他有點像你,果斷,決絕,懂得割捨。”

徐藏盤膝坐在鳥背上,微笑道:“相信我......他沒有選擇留下來,是你的幸運。”

周遊蹙起了眉頭。

“因為你們道宗......養不起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