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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死寂之中。

寧奕抬起頭來,他認真凝視着穹頂,欣賞着空中凝固成為一副油畫的景象。

沉重的黑雲,壓在紅山草原的頂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天地之間的雨絲與雷光糾纏,站在這裡,只覺得天地大蒼生小,總有一些事情,人力所不可為。

譬如打贏眼前的這場架。

寧奕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夠做到的一切,他剝離了獅心王結晶的神屑,動用了細雪,遞出了自己目前能夠遞出的最盛大的一劍。

然而結局還是不出意料的......輸了。

白骨平原在劇烈的震顫。

而且震顫的速度越來越快,頻率越來越高。

寧奕深吸一口氣。

自己該打的架已經打完了。

但是紅山草原上的驟雨,並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而是愈來愈盛大。

他保留着最後半口的神性,只是為了支撐自己,不要那麼快的倒下,至少要多堅持一會......堅持着問完幾個問題,或者堅持到某個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等待的時刻。

韓約看着面前神情淡然,但嘴唇和面色都透露出一股死氣的少年,艱難想要站起身子,或者杵劍立起,漫天的暴雨砸在紅山草原的盡頭,不知道在這片草原上生長了多少的大山,古老的石壁,經受着雨絲的洗禮。

那道狹長的開道口,就在寧奕身旁的不遠處,一線天內,氤氳着淡淡的霧氣,星輝難以感應,裡面的紅山,究竟藏着什麼,但是雨絲可以打入,貼着石壁兩側滑入其內。

千年百年,都是如此。

大隋的三司嚴格把控着九靈元聖禁區的看守,天神高原的原始妖族,遭受着代代以來的捕殺,而最為強大的那些,為了保存香火,都遷徙到了墜靈谷,以及這片紅山之中。

寧奕靠在石壁上,掙扎着幾度想要站起來,他自始至終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向身旁一側的一線天看去。

寧奕沙啞開口道:“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韓約斷絕了他最後一絲念想,平靜道:“問幾個問題無所謂......但如果你想找機會逃入紅山,我保證你活不過三個呼吸,而且在此後的日子,你將無數次後悔此次逃入紅山的莽撞舉動。”

寧奕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雙手抵在細雪劍柄上,簸坐在地,輕聲道:“如果當初在天都,我給了你一滴劍道本命精血.......會不會有今天的這場架?”

這是寧奕一直心有餘悸的事情。

當初在客棧里的那場交易,瘦弱書生擺出了一副買賣不成仁義在的模樣,大氣闊綽要拿破十境的資源來換自己的一滴劍道本命精血......到了現在“塵埃落定”的時刻,寧奕想要知道,是不是那個時候開始,韓約就已經準備獵取自己了。

一片沉默。

韓約語氣平淡道:“我來到北境,不僅僅是因為你而來......拿你一滴劍道本命精血,有一千個一萬個手段,讓你乖乖到我東境琉璃盞中,何必在這裡跟你浪費時間?今日這一架,我動用了元陰劍,鬼童子的身子已經殘破,為了捉你回去,我已經耗費了相當大的代價,你應該為此感到自豪。”

寧奕笑了一聲,他聲音嘶啞道:“我出身蜀山,師姐是千手,山主是陸聖,你韓約敢煉了我,就不怕千手把你滅了?”

韓約揉了揉面頰,那張滿是鮮血淋漓的面孔,在疾風驟雨的清洗之下,逐漸變得白凈起來,依然面目可憎,但他一副平靜冷漠模樣,眼神里高高在上的疏離意味,倒頗有三分神祇的風範。

韓約微笑道:“你的意思是......煉了你,後果很嚴重?”

寧奕抿起嘴唇笑了笑。

韓約輕柔道:“千手若是替你復仇,來我東境容易,離開可不簡單,至於想要撈到什麼實質性的好處,痴人說夢罷了。至於那位虛無縹緲的蜀山山主陸聖......寧奕,你不會傻到,相信那位蜀山山主能夠突破五百年的大限,退一萬步,就算陸聖真的活着,他這五百年來一直雲遊在外,會專門為了你這麼一個不輕不重的小師叔特地出手?”

寧奕淡淡道:“那也未必。”

“你不過是天都的一個小角色,即便得到了敕封,在我這裡,也只是一隻螻蟻。”韓約的聲音帶着一絲冷漠,道:“在天都我不敢動你,這裡是北境禁區,你又算得了什麼東西?比起煉了你,殺死你,後果更嚴重的事情......我這些年做的不少,只可惜從沒有現世報,我仍然活得好好的。”

“原來是這樣......”寧奕自嘲地笑了笑,道:“最後一個問題,我一定要死?”

韓約笑着說道:“不是死,是永生。”

陰陽人像的劍柄,不再被他舉起,而是緩慢放下,元陰劍劍尖抵在草原之上。

風吹紅山,草原拂動。

韓約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道:“寧奕,入我琉璃盞里......嘗遍世間甘露,不再罹受痛苦。”

少年的神情變得模糊起來。

心湖裡,就像是聽到了韓約的柔和話語,不再反抗。

身上的寒冷,頓時消融。

四面八方的陰煞之氣,原本是世間最令人厭惡的污穢,如今涌了上來,卻是唯一肯替寧奕遮風避雨的東西,擊打在身上的風雨頓時小了起來。

寧奕身上的痛苦,似乎都小了很多。

拜韓約的“出手”所賜,寧奕終於有了力氣。

他杵劍艱難立起,向著紅山峽口的方向,走了兩步。

然後一聲長嘆。

寧奕閉起雙眼,不再前行,他雙手按住細雪劍柄,將這柄並不寬厚的長劍,插在面前的草地之上。

韓約眯起雙眼。

“永生......”

寧奕閉着雙眼,他輕輕念着這兩個字,帶着一絲玩味,這兩個字的分量,多少個韓約加在一起,也難以稱量,到了此刻,大吹法螺,畫餅充飢,想要握住自己的道心?

他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一字一句道:“生還是死,這是一個問題啊.......”

“韓約......我贊同你說的兩句話。”

“你是東境第一人,我是天都小嘍囉。”

寧奕的聲音,並沒有自嘲,而是帶着沉重,帶着龐大的儀式感,在大雨之中掠開,重重回盪。

寧奕接着開口道:“但可惜的是,天都小嘍囉不想要永生,他也不想死,他就想這麼活着。”

而站在寧奕面前的韓約,忽然之間,意識到了什麼不對勁。

寧奕不再前行,也不再移動。

寧奕笑着說道:“第二句話,劍法講究一擊必殺,而不是華麗盛大......這句話實在太對了。”

說完這句話的寧奕,很巧也很不巧,身子攔在了道口之前,他的背後,是隔着一層禁制的紅山雲霧縹緲,是難以探測的星輝靈氣氤氳。

這是一個很巧妙的位置。

兩個人與一座山,是一條直線。

準確的說……三個人與一座山,是一條直線。

寧奕的丹田之中。

白骨平原的震顫終於停滯。

寧奕的後心,有一樣物事,溫柔而又緩慢地貼了上去。

那是一隻雪白的手掌,掌心還帶着絲絲縷縷的血痕,更多的,是溫熱的餘溫,輕輕撫摸之後,堅定地合在了寧奕的後背上。

這種感覺很溫暖,這種感覺很舒服。

舒服到......讓寧奕輕輕吐出一口氣。

舒服到.......細雪的劍鋒,再一次的亮起晦暗光芒。

世上有一種相遇,勝過千言萬語。

跋涉萬里,終於來到這裡的女孩,手掌貼着寧奕的後背,她眼神裡帶着一絲久別重逢的感動,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衣袍鼓舞,將風雨飄搖全都擋在一人之前。

女孩站在紅山裡,少年站在紅山外,兩人之間隔着雲霧縹緲。

掌心與後背的唯一接觸,便是兩人之間的一座橋樑。

這種默契超過了言語。

女孩在心底輕聲問道:“寧奕先生……需要我做些什麼?”

像是聽到了對方的呼喊。

寧奕站在紅山外,輕輕開口。

“我需要......”

微微的停頓後,寧奕並沒有說需要女孩做什麼,而是說了一個字。

“你。”

這句話說得並沒有錯。

寧奕需要徐清焰,需要她的全部,至少在這個關頭,他必須要確保,女孩灌注過來的神性,遞出的那一劍,可以造出不可阻擋的氣勢。

然而徐清焰臉色有些通紅,她輕輕嗯了一聲。

掌心抵住後背。

神性磅礴而出——

寧奕緩慢睜開雙眼。

他的瞳孔里,有火光燃起。

......

......

四面八方的陰氣,被杵地劍氣吹拂地四散開來。

從陰霧之中凝形的陰兵,保持着張牙舞爪衝殺而出的姿態,凝固在寧奕的三尺之外。

細雪的劍鋒上,有沸騰的火光,從內而外的熾烈而起。

“劍法講究一擊必殺,而不是華麗盛大......”

丹田內,傳來了輕輕的一聲震顫。

徐清焰的神性,柔和而又磅礴。

天造地設。

寧奕站在紅山草原上,他的目光掠過漫天席捲的霜草,磅礴落下的大雨。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雨勢並沒有停歇,而是越來越大。

因為一切才剛剛開始。

大雨滂沱。

寧奕沙啞開口。

“我有一劍…...”

接下來,他的聲音帶着一絲堅決,沒有任何的猶豫,殺氣畢露。

“請你赴死!”

聲音落地。

雷霆咆哮。

霜草滾出,山石炸開。

一道纖細銀光,從細雪劍鋒上遞斬而出。

天地之間的黑暗,被這麼一條銀線挑開。

紅山外的草原,天地驟然色變,拎起元陰劍一劍砍下的韓約,忽然之間的前沖之勢,以及憤怒的吼聲,都被炸開的銀光淹沒。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