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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留下來侍寢,誰給我暖床?”

煙塵之中,極其緩慢地推出了一個高大輪廓。

騎乘在馬背上的黑衫少年,一隻手按在腰間的油紙傘上,黑背紅鬃馬站定在灰塵之中,神采飛揚輪廓鮮明。

站定之後,風沙驟然消散。

躺在太師椅上的瘦削男人,忍不住微微起身,肩頭的白氅絨毛,沾染了一些塵粒。

這是何方人物?

看清了對方只是一個少年之後。

羽扇的扇柄被五道峽寨主“鐵九”輕輕握攏,神情陰晴不定。

這道峽口,龍盤虎踞,爭奪者如過江之卿,各展神通,這些年來爭個不停。

他修行煉體之術,十幾年來沉沉浮浮,歷盡坎坷,如今終於破開了那道千難萬難的屏障,五道峽的昔日“霸主”,如今都拜倒在他的麾下,成為左臂右膀。

一位煉體後境,放到中州地界,或許算不得什麼,中州有四座書院,一座珞珈,天都皇城內高手雲集,後境擲進去,掀不起絲毫波瀾。

但這裡是陽平城外。

今日是他當地頭蛇的第一天,哪裡會那麼走運,遇到所謂的過江龍?

看着眼前的少年,看不出有絲毫的星輝修行痕迹。

要麼,對方是一個不曾修行的人物。

要麼,對方的境界高的沒邊,或是有一門極強的隱匿氣機法門。

念及至此,鐵九雙手扶住椅背,緩慢站起。

顯然,後者幾乎沒可能。

這才多大?比自己煉體後境還強橫,難不成是星辰榜上前十的妖孽人物?

鐵九面無表情,撣了撣身上灰塵。

他望着騎在黑馬上的少年郎,風沙驟散之後,寧奕的位置真的很高,即便他站起身子,也只能仰望。

但這並不能阻礙他,以一種俯視的態度,開口發令。

鐵九這一次不再指向裴煩丫頭,而是指向披着斗篷的閆綉春。

“她生的不錯,所以她也要留下來。”

瘦削男人目光掃視一圈,兩袖波瀾起伏,搖曳不定,內里猶如翻滾龍骨,氣機已經蓄勢已久,只等一朝宣洩而出。

他不再壓抑自己的殺念。

聲音沙啞。

“除了這兩個,其他的......都殺了吧。”

聲音落地。

那個拎着“洪塵”頭顱的魁梧大漢,瞬間攥攏手掌,掌心濺開一灘血水,身子快速踏步,抬臂一掃,一整節鏢局車廂都被砸得凹陷下去,橫飛出去。

瘦削男人身旁的一字型高矮胖瘦人物,瞬間掠行消失。

風氣散開。

柳十一面無表情,坐在瘦馬之上,看着自己耳旁濺開的刀劍之音。

裴煩丫頭索性閉上雙眼。

閆綉春胯下的馬匹受到了驚嚇,四足擂地,瘋狂顛簸,她摟抱着鐵盒,驚聲尖叫,縮起身子,一抹寒光擦着面頰刮擦而過。

閆綉春的一縷鬢髮被切斬而斷。

下一剎那,持刀的那人還未來得及劈出第二刀,保持着面色猙獰的姿態,整個人身子被一切兩斷,一道慘白劍光從後心挑出,自下而上剖開一道亮光——

寧奕動了。

他沒有動用絲毫的星輝。

少年一隻手按着細雪,目光極快的環顧一圈,瞬間冷冽下來。

他看清了所有動手殺戮的人。

緊接着下一剎那,寧奕整個人消失在馬背之上,像是橫推出去的炮彈一般,擦出一大蓬火花與煙塵,快速踏步,身子壓低,迎着漫天風聲,穿梭在無數虛影之中,風馳電掣里,沒有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劍的,那道慘白的劍光,在一個呼吸之後,於整座峽谷之內,連綿成一道道的月牙彎曲形狀。

所有的喧囂剎那而止。

一道極其清脆的聲響。

收劍“鏗鏘”一聲!

這一道收劍的聲音,像是信號,更像是某種石破天驚的預兆。

掠出的馬賊眾人,身子僵硬一剎,保持着原有的慣性,被劍氣切割的那一部分繼續向前衝去,只是在向前滑掠的過程之中分離開來——

這些人的修行境界,有些已踏入中境,譬如一拳一掌打死“洪塵”的那個彪形大漢,更多的只是初境,欺負未曾修行的人物綽綽有餘。

但在寧奕的劍下,他們並沒有什麼區別。

如草葉一般易折。

出劍,斬斷。

沒有停留和阻礙。

寧奕停下腳步的那一刻,風聲掀動衣擺,他已來到了五道峽寨主的面前三尺之內。

兩人對視。

他沒有再前進。

瘦削男人的兩旁,兩位婢女面色蒼白,各自舉着一柄巨大圓形搖扇,扇柄狹長,怔怔而立,不知道這個黑衫少年郎是如何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瞬間來到她們面前的。

而鐵九則是面色惘然。

他伸出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裡有些瘙癢。

輕輕一摸。

便是劇烈的疼痛。

“噗”的一聲,眉心正中央,就此綻開了一道細小的裂紋,鮮血像是壓抑不住的瀑布,從那個極其狹窄的洞口內噴薄而出。

連綿不絕。

這是細雪劍尖“輕戳一下”的結果。

這是收劍前的最後一下。

就像是徐藏點死小無量山山主的那一劍。

一分威力。

卻有七八分的神韻。

寧奕剛剛的出劍殺人,利落至極,但卻沒有動用星輝。

他記下來了徐藏登小無量山時候,所遞出的每一劍。

那個男人出劍很慢,便是為了讓自己記住,讓自己學會。

於是寧奕剛剛的出劍,便是按照徐藏出劍的軌跡,一模一樣的復刻。

很快。

很鋒利。

很實用。

這是劍道最極致,也是最簡單的道理。

殺人。

場上的風氣,吹動寧奕的黑衫。

他收劍而立,油紙傘別在腰間,一如既往的安靜和祥和,看不出曾經出鞘殺人的凌厲模樣。

殺人的那一剎那,他像極了當年的徐藏。

收劍之後。

他就是寧奕,也只是寧奕。

......

......

寧奕皺起眉頭,低頭看着自己的掌心,剛剛殺人之時,身上未濺到絲毫的血液,劍是涼的。

持劍的掌心卻是溫的。

他的心境不是很平靜。

此時此景,讓他想到了自己第一次殺人,在安樂城殺馬賊,那時候的自己,跟隨在徐藏身後,每一次遞劍都很努力,需要耗費極大的力氣,才能夠殺死對方。

如今他有了足夠強大的力量。

強大到,在面對之前的敵人,寧奕再也不需要竭盡全力。

他每一次出劍,都可以抹去一條性命。

到了如今的這個程度。

寧奕的心裡,終於有一個問題開始盤旋......

徐藏當初告訴自己,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這個道理,是對是錯?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因為一旦放過了,被自己放過的人,不會心懷感激,反而會更加憎恨自己,於是更加拚命的修行,終有一天,自己還需要再花費更大的力氣,去“殺死”對方第二次......這是徐藏告訴寧奕的。

那時候寧奕記下來了。

他必須要十分努力,才能保證自己在安樂城外的每一次衝殺里,殺死敵人。

活下來。

所以他一直謹記着徐藏的話。

他每一次出劍都竭盡全力,抱着殺死對方的必殺信念。

可到了今天,這一句話,還適用嗎?

寧奕看着自己面前的兩個“無辜者”。

......

......

“哐當”的物事墜地聲音。

是扇子墜地的聲音。

眉心開了一條猩紅瀑布的瘦削男人,手中的羽扇啷噹落地。

鐵九緩慢跪在地上,已無了一絲一毫的氣機。

這只是一把扇子。

一共有三把。

還有兩把。

那兩位持扇的婢女,手中已無任何一物,她們噗通一聲跪倒,嘴唇發烏,看着寧奕,眼神一片空洞,只餘下無盡的絕望。

在這種絕望下,她們說不出一句話。

她們如今還活着......可是與死了並沒有什麼區別。

收劍而立的寧奕,重新翻身上馬,低頭看着兩位婢女,木然開口道:“如果你們選擇緘口沉默,保證不把今日的事情傳出去,那麼你們還可以重新做人。”

這一句話,讓兩位婢女愣住了。

不僅僅是兩位婢女。

閉上雙眼的裴煩丫頭睜開了雙眼。

她望着遠方策馬緩慢前行的寧奕,眼神深處的意味有些複雜。

在場的所有人,除了她以外,沒有人知道,寧奕在剛剛踏上修行之路的時候,到底經歷了什麼。

徐藏的殺人教育,像是一枚釘子,釘入了他的腦海里。

能夠得到徐藏的教導,是一件天大的幸事,以徐藏的聲名,地位,實力,教導的劍術,一定是大隋最強大最無敵的劍術。

事實上的確如此。

生死搏殺之中。

徐藏告誡寧奕,殺戮之時,不要放過任何一條“活”的性命。

這就是徐藏的“道”。

如果今日,把寧奕換做徐藏,那麼這些人,一個也不會活着留下來,那兩位搖扇的婢女......也不例外。

抱着鐵盒,從餘悸之中脫離出來的閆綉春,一隻手按在胸口,大口大口喘氣。

她策馬而前,追上寧奕,眼神里滿是不理解。

閆綉春現在真的相信了,眼前的這位,就是自己腦海里所猜想的那位天都“寧先生”,蜀山殺胚徐藏的師弟......可是寧先生,為何會有這樣一份不應該有的“仁慈之心”?

這不符合外界的傳言。

柳十一坐在小紅駒上,露過之時,低頭看着那兩位跪在地上淚流滿面的婢女,默默傳音道:“需要我補一劍嗎?”

丫頭搖了搖頭。

她面色鄭重道:“我尊重他的選擇。”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