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那些常年在江湖上行走的商隊老人們來說,四海行商、走遍天下已經是一種今世的修行,是他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夏曆的春節剛過,蘇叔、門巴特門叔這些留在於闐王城的老夥計就會隔三差五的結伴來到清風澤,催促我重振旗鼓早點上路了。
“少主,身毒國的珊瑚海珠近年來在長安、洛陽諸地很是緊俏,有十倍的利水。我們何不動身前去富樓沙採辦一些回來,年底前正好可以趕到長安!老爺在世的時候,這一路買賣我們已經做了幾十年啦!呵呵。”
一日我正與孤獨先生在大湖岸邊的石台上把酒對弈,蘇叔和沙米漢二人前來與我商量行商之事。
見我如此的悠閑自在,蘇叔也在旁邊圍坐了下來樂呵呵的建議道。
“蘇叔,我又何嘗不想逍遙江湖,呵呵。每日看到天上南歸的鷗雁,心裡就像貓抓一樣的難受!可阿媽日漸老邁,素兒又還小,這個時候我實在不忍心拋下她們啊!”
我輕敲着棋子,回頭向蘇叔無奈的笑道。
與先生的棋局正處於僵持狀態,沙米漢也伸長了脖子似懂非懂的觀覽着雙方的戰況。
在羅馬國幾個月的統兵搏殺,老漢如今已是真正的兵家,于闐王城的都尉可能都不是他的對手。
“話雖如此,可少主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紀,總不能今生就廝守這一方家園了吧!”
蘇叔長嘆了一聲,他又何嘗不知我家目前的狀況。
“孔聖有言,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少主啊,行商乃正道,理當一以貫之!以老夫看來,少夫人持家有方、聰慧賢孝,家中夥計侍女又都忠誠無二,少主在與不在,無二樣也!呵呵!”
孤獨先生贏下一局,開心的捋着他的山羊鬍子呵呵笑道。
“夫子所言甚是,富樓沙不比羅馬國,來回也就幾個月的行程。我家商隊已走了不下百餘趟,途中熟門熟路,老夫人盡可放心。少主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可幫你去老夫人那兒說道說道!”
蘇叔和商隊打了一輩子交道,這兩年賦閑在家早就憋屈壞了,所以極力的慫恿我。
“好吧,蘭頓大哥也在這幾天回來,容我再考慮考慮!”
年前分紅,我給蘭頓大哥和沙米漢各分了一千枚羅馬金幣,以答謝兩位兄弟這幾年來的勞苦功高。
老蘭頓終於有了衣錦還鄉的本錢,年前就攜帶着他在我家這些年攢下的所有細軟,回歸他的故鄉藍氏城去了。
臨走前我們約好的歸期,也就在這幾日。
“少主,聽路過莎車國的波斯客商講,我們的塞尚國完啦!安條克之戰我軍全軍覆沒!”
沙米漢與他的夫人也剛剛從英蘭里爾的老家莎車歸來,一局殘棋結束,他才坐下來臉色凝重的向我報上了這一驚天的噩耗。
“啥?全軍覆沒?怎麼會這樣?快說來聽聽!”
我如同挨了一記悶雷癱坐在石台上,將信將疑的問道。
儘管已經離開了東羅馬,但那支我們親手締造的迦南義軍,那些曾經生死與共的異國兄弟,已是我畢生的牽掛。
“是的,那位波斯客商剛剛從貝羅埃亞城邦歸來,聽他講如今從貝羅埃亞到安條克的馳道兩邊,豎立了幾千個行刑架。迦南義軍百人隊隊長以上的戰俘,全被活活釘死在這些架子上!去年夏季整個敘利亞行省就是一個阿鼻地獄,腐屍的惡臭之氣傳遍千里!受刑囚犯的哀嚎之聲刺破蒼穹!少主,秦沖、劉真兒他倆可能都不在啦!羅尼爾、薩蘭德這些老夥計都完蛋了!”
說到這裡,沙米漢自己粗聲的抽泣了起來。
“怎麼會這樣!蒼天啊!怎麼會這樣!”
我獃獃的站起身來,嚎叫着向院外走去,眼前儘是秦沖、劉真兒這兩位兄弟縱馬馳騁、揮戈沙場的影子。
是我害了他們,當初就應該堅持把他倆帶回東方。
蘇叔和孤獨先生茫然的看着我和沙米漢,一時不知如何安慰我們。
他們只是從沙米漢那兒聽說過我們在羅馬國揭竿而起的傳說,又豈會明白我倆此刻的心情。
客棧外的沙丘邊上,有兩塊剛剛開出的旱地,隴畝平整,散發著泥土的清香。
古蘭朵正領着幾個店中夥計,在那兒忙活着呢!
去年從貝羅埃亞匆匆東歸的途中,古蘭朵百忙之中還帶回了幾袋波斯國的棉花種子。
如今,她正在於闐國的荒土上試種這些神奇的棉籽。
此舉一旦成功,再假以時日進行推廣,定會福澤萬家黎民。
粗葛麻衣冬不禦寒、夏如蒸籠,裹在身上如同荊棘在側,毫無舒適可言。
而巴比倫的棉布衣衫我們已經穿過,比絲綢柔軟輕盈,價錢卻便宜百倍,分明就是慈悲的上蒼賜予最珍貴的聖果。
今後我家商隊前去東土漢國,也多了一項生意,棉布、棉種的交易。
利人利己,善莫大焉!
“哥,你怎麼了?”
古蘭朵見我表情悲戚的向前方的丘山疾走而去,趕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追上前來,關切的問道。
“朵兒,你秦沖、鍋盔兄長他們沒了,不會再回來了。”
丘山頂上,我眺望遙遠的西天,萬分沉痛的低吟道。
古蘭朵沒有言語,顏面而泣,淚雨滂沱。
人真是很奇怪的生靈,有時哪怕萬箭穿心也擠不出一滴眼淚來。
而有時一句言語,就能觸動內心深處最脆弱的所在不能自己,這也許就是情之所至的緣故吧。
我們兄妹就這樣靜靜的坐在丘山上,回想着那段金戈鐵馬的歲月,如在夢中一般。
幾年的行商經歷,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這個世界上但凡有生意可做的地方,自會引來八方的商客。
此所謂: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我們于闐國的崑崙美玉天下聞名,世人無不趨之若鶩,豈會因為途中幾塊綠洲的消失而斷了這天大的買賣。
就在我和蘇叔他們為北上東去長安還是西去富樓沙而舉棋不定的時候,一直來自長安的漢家商隊已經不遠千里而來,住進的我家的客棧。
而且還是我們“長安坊”玉石在長安城中的老主顧,領隊的頭人白髮蒼蒼年逾古稀,複姓司空單名“壽”字。
而他們所走的商道,盡然是年前我與蘇叔說過準備前去勘察的那條路線。
“蘇爺!總算找到你們啦!哈哈!易老東家呢?你家商隊有三年未去長安,我家的玉石早已售盡,望眼欲穿不見你們東來,老夫只能自己涉險前來啦!呵呵,總算天見可憐,沒有讓我們白走一趟!”
司空壽老人在其長子司空烈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的拉着蘇叔感慨萬千道,如同見到了久別的親人一般。
“司空老爺!貴客貴客啊!我來介紹一下,我家少主人,老爺長孫,呵呵!”蘇叔喜出望外的扶着司空老東家給我介紹道。
“晚輩金城見過前輩、見過兄長!前輩商者風範,林我們這些後輩汗顏啊!快快請進!快快請進!”
我趕緊在一旁鞠躬致敬道,把司空父子迎進了客棧的大堂。
司空老人耄耋之年尚且不畏商途艱險,不遠萬里來到西域,對我來說是個莫大的激勵。
我妻庫日娜趕緊讓夥計們把商隊的所有車馬都迎入了後院,殺牛宰羊置辦美酒招待這些遠來的貴客。
廳堂里賓主寒暄完畢,分案坐下。
司空老爺得知爺爺去世的消息之後,黯然神傷的許久才緩過勁來,也明白了我家商隊三年未走長安的真正原因。
為了這趟西行,司空父子算是下足了功夫。
整個商隊五十多人,連船工、木匠都帶來了,還聘請了兩位鄯善國的野民嚮導。
在長安時,他們應該已經知道了樓蘭孔雀河綠洲的這條商道不能行走的消息,自然也就有了沿着崑崙大山的余脈一路南下的計劃。
“司空長兄,你們這次南下走的是一條前人從未走過的商道,途中的路況如何?還請兄長指教。”
夥計端上酒菜,三巡之後,我舉盞敬司空烈道。
“呵呵,要說途中的兇險,莫過於河西的天之山下,還有陽關之後的這段千里大漠!小宛國過來之後,就是一路坦途啦!”
司空烈頗具俠士之風,舉盞向我哈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