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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不可置信地看着安泰,一時語塞,難以成言。

恕兒走到劉身邊,替他問道:“不知安叔叔此言何意?”

安泰對恕兒行禮道:“姑娘可是楚國安邑王?”

恕兒點了點頭,又問道:“安叔叔方才說宋懷王之死,殿下並沒有親眼所見,難道宋懷王還活着不成?”

安泰笑道:“楚國安邑王真是聰慧過人。”

劉與恕兒對望一眼,兩人皆是滿面驚奇。

一瞬過後,劉猶疑地看向馬車,對安泰道:“父王他如今……人在何處?”

安泰退開了一步,亦轉頭看向馬車,語氣平緩:“二十多年前,陳宋大戰,兩軍對峙於趙國境內,火燒平梁城。路人皆知,趙王獨孤譎的臉也是在平梁大火時燒傷的。直到去年蕪城之戰,趙國上下都沒有幾個人見過趙王的真容……”

安泰話音未落,劉已三步並作兩步,疾行至馬車前,揭開了車簾。

馬車內坐着的人,白衣白髮,猶如冰雕,形同鬼魅。他面無表情,雙眼無波,半邊臉皆被凹凸不平的舊傷疤覆蓋著,瞥見一眼,便令人顫慄生怖。

劉怔怔看着趙王,兒時極為模糊的記憶,瞬間在腦海中傾瀉奔涌……

白玉宮中,天降大雪,一日未停。

小劉正在寧國殿外的開闊地上玩雪,一個高挑瘦削的華服男子走了過來,俯身用雙手捧起一堆雪,將其捏成了球狀,又將那小雪球在地上慢慢滾了起來。

男子笑着說:“兒,你看,只要雪球足夠大了,再添新雪,滾出更大的雪球,就不是難事。”

小劉拍手道:“父王真厲害!”

白茫茫的天地間,被稱為“父王”的男子將雪球滾到了小劉的面前,雪球正有小劉半身之高。男子道:“父王已經替你滾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雪球,你只要接着滾下去,就會比父王還要厲害。”

於是小劉使出了渾身力氣,終於滾出了一個與自己一樣高的雪球。他在那雪球上挖了幾個洞,腳踩着洞,才爬到了雪球頂上。

劉至今記得,那日他一直坐在雪球頂上等父王回來誇讚他,可是等到夕陽西下,等到大雪已停,父王也沒有再回寧國殿,沒有看到他們二人一起堆出的巨大雪球。

那時的父王,玉冠束烏髮,面容平整無痕。此時眼前的趙王,卻是這般模樣……

劉一手緊緊握着油紙傘,一手已將馬車的布簾攥成了團,並不能拱手對趙王行禮。他努力剋制着情緒道:“寡人唐突,還請趙王殿下恕罪。”

趙王依舊面無表情,冰冷道:“的確唐突。”

劉恍惚間正不知如何作答,又聽趙王道:“兒,你腰上掛的那把劍,雖是寶劍,卻不是個吉利的物事。如此不祥之物,還是物歸原主為好。”

劉呆望着趙王,只覺那一聲“兒”,如同隔世之音。

趙王繼續道:“懷王劍是衛國俠客孟麟生前所鑄的最後一把劍。鑄劍之後,他獨自去玉都刺殺我的父王宋武王。孟麟不幸被擒,受盡天牢刑罰,慘死玉都。

他到死都不知道,曾與他一起遊覽列國的至交好友,竟然就是宋武王的兒子。他到死都不知道,他傾盡畢生心血所鑄的最後一把劍,竟然送給了宋武王的兒子。他到死都不知道,這把劍,會被世人稱作‘懷王劍’。

或許孟麟的冤魂已經附在了這把劍上。拿到這把劍的人,沒有一個能逃過劫難。

陳王李忱將這把劍收藏在晉陽宮中近二十年,結果陳國滅,陳王死。楚國安邑王用過這把劍,結果楚毓王和毓王后雙雙葬身火海。齊王劉用過這把劍,結果齊衛兩國復而幻滅,齊衛兩王亦墜下絕世峰巔。

我也用過這把劍,於是妻離子散……如今我可真是所謂的‘白髮人送黑髮人’,我不想再送一個黑髮人。

兒,宋國給你,懷王劍,請你還給我。”

說到此,趙王伸出了手。

劉已不知不覺地解下了腰間所懸的懷王劍。

恕兒走到馬車的另一側,替劉掀着車簾,正露出左腕上的夜光齊白玉環。

劉雙手將懷王劍呈給了趙王。四目相對時,劉哽咽喚道:“父王……”

趙王將佩劍立於身旁,並不作答。

劉再忍不住情緒,已是淚如泉湧:“父王既然活着,卻為何二十餘年不回宋國?為何隻言片語的消息都沒有?就連奶奶和母后都不知道父王還活着!”

趙王面不改色,平靜道:“既然隱瞞了如此之久,何不繼續隱瞞着?如今陳國、蜀國盡歸趙國,而趙王是我,宋王是你……或許有朝一日,陳國、蜀國、趙國,也都會是你的。就如同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劉不禁震驚,面頰淚痕猶在,眼中卻已清亮。“難道父王久任趙國之君,隱匿不出,是在為宋國謀取……天下?”

趙王搖頭:“沒有‘謀取’,不過是以不變應萬變,坐收漁翁之利罷了。”

劉又驚又喜,感慨萬千,不禁跪在了馬車前,雙膝陷入了春雨下的泥濘中,抬頭看向趙王,誠摯道:“原來父王還是念着宋國,也念着孩兒的!孩兒從未想過此生還能與父王相見,更從未想過,與父王重逢之時,父王已將陳、蜀、趙三國收入囊中……”

趙王俯視着跪在雨中的劉,沒有否認,也並不贊同,忽又轉頭看向站在馬車另一側的恕兒,說:“沒想到當年得了平梁商會頭籌的陳國顏公,竟能一躍成為楚國安邑王,而領兵救趙的楚國安邑王,便是傳言中足不出戶的宋國公主。”

恕兒展顏一笑,說:“其實我兒時一直有個問題想親自去問宋懷王和蕭娘娘,早知宋懷王便是趙王,當年在平梁商會時,我便問了。”

趙王深深看了恕兒一眼:“不知恕兒想問什麼?”

恕兒道:“這個問題如今倒是不需要問了,因為我已經有了答案。”

趙王挑眉:“願聞其詳。”

恕兒不在意地說:“我小時候一直以為自己是齊國亡國公主蕭娘娘的女兒,但蕭娘娘名聲不好……我聽到了很多傳聞,說我不是她和宋懷王的女兒,說我的生父可能另有其人。所以我想問他們,我的生父究竟是不是宋懷王。

後來我與娘親相見,又與爹爹和弟弟相認,我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過我還是可以叫趙王殿下一聲‘父王’,因為不論我是嫁給了齊王劉,還是改與宋王劉相好,我都是父王的兒媳。”

恕兒說話間,趙王看向她仍然掀着車簾的手,便看到了她手腕上的齊白玉環,順勢問道:“恕兒,你腕上的玉環,是齊王給你的嗎?”

恕兒晃了晃手上的齊白玉環,睜着誠懇的大眼睛,搖頭道:“不是呀。娘親說,我一出生,這玉環便在我的襁褓中。她從素華宮抱我回錦繡園後才發現的。”

趙王蹙眉不語,若有所思。

恕兒問道:“這玉環有何不妥嗎?”

趙王嘆道:“這是我送給繁京第一舞姬柳腰的餞別禮,那時我還不知,她便是齊國公主蕭憶。她將孤給她的第一份禮物放入了你的襁褓中……怪不得當日在蕪城見到你時,孤恍然覺得,你長得與她極像……”

恕兒瞪大了眼睛。

趙王繼續道:“在蕪城時,孤沒有注意到你手腕上的玉環,而且既然楚毓王和楚國公主林瓏都已經認了你為女兒,既然齊王劉登基時將他的身世昭告了天下,孤便也理所應當地認為,你的夫君齊王才是孤與蕭憶的孩子。至於你為何長得與蕭憶相似,孤以為,大概天下美人的樣貌都大同小異罷了。

可是今日見你一身素衣的樣子,像極了當年喜穿素白衣裙的蕭憶,而且你還戴着孤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孤忽然確信……”

劉未得父王指示,便仍舊依禮跪在馬車前,此時他手上的油紙傘忽然掉到了泥濘里,只聽趙王對恕兒道:“不論楚毓王和楚國公主林瓏對你說了什麼,孤確信,你是孤與蕭憶的女兒。”

恕兒怔然道:“我……我若是父王與蕭娘娘的女兒,那齊王劉又是誰?”

趙王忽然哈哈大笑:“管他是誰呢?放眼當今天下,只剩趙、宋、楚三國並立。孤是趙王,孤的一雙兒女,一個是宋王,一個是執掌楚境十萬兵力的楚國安邑王!哈哈哈……列國一統,豈不是指日可待?原來王圖霸業,真的可以勝之不武!”

劉看着父王臉上因笑容而扭曲的傷疤,實在看不出父王與那美人榜首的諸葛從容有任何相似之處。

劉喃喃道:“那諸葛從容,果然是個江湖騙子么……”旋即去看恕兒,卻見恕兒也正看向他。

劉眼中,儘是不舍。

恕兒眼中,卻充滿了恨意。

劉拾起地上的傘,起身繞過馬匹,緩緩走到了恕兒面前,卻不知說些什麼,連她的名字都喚不出來。

恕兒直視劉,一字一頓道:“哥哥,你殺了我的夫君。不僅如此……你我本是兄妹,你卻一直對我有非分之想。”加之一聲冷笑,“在你我一刀兩斷之前,我想送你的,唯有‘噁心’二字。不對,還有……”

正說著,恕兒忽然一把扯下脖子上戴着的曲譜珍珠,又迅速摘下了右腕上鑲嵌着曲譜珍珠的玉環,將劉送給她的兩件禮物抓在手中,遞還給他。

劉猶豫地伸手去接,恕兒卻已鬆開了手。

珍珠和玉環,落花與春雨,齊齊掉在了泥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