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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停止練箭的第二天,正是李玄霸出殯之日。

善化寺僧人主持的水陸道場,持續了四十九個日夜。而這場法事,也令李玄霸的屍身晶瑩如玉,五官面貌皆栩栩如生。

考慮到天子有定都洛陽之意,而李淵又因官職公務之故,無法分身。李淵夫婦最終沒將李玄霸的遺體,送往武功縣的老家安葬,而是在邙山之上,選擇了一處fēngshuǐbǎodì。

就在李玄霸出殯的當天,唐國公府內再一次賓客雲集。

隴西李氏傳承千餘載,歷代將相已達百人,乃是當世最頂尖的世族之一。

而武功李氏這一脈,也歷經了魏周隋三朝,族中身列三品以上官職者,已有十人之多。按照漢時的說法,就是世為二千石。又長期掌握部分關西府軍,根基深厚。不但在朝中權威赫赫,更與各方世家聯姻,關係盤綜錯節。

所以這天居住洛陽城內的各大世族,還有那諸多達官勛貴,無論有關無關的,都遣來了有份量的子弟。

而武功李氏在東都內的門生故吏,則都是親自趕來,無一缺席。

便連蕭後殿下,也讓人帶來了一道懿旨,對李淵這位朝廷重臣加以撫慰,

李世民也需為弟弟戴孝送行,所謂父為子齊衰,妻為夫斬衰。他是李玄霸的兄弟,也需齊衰不可。

只是出殯的當天,李世民不但白麻過腰,還與李建成兄弟一起,親自為李玄霸抬棺。

——這雖有些不合禮制,卻可表達他二人失去愛弟的傷痛之情。

而就在送葬途中,李建成一直都是青白着臉,眼神陰翳異常。可這並非是因心傷李玄霸,而是緣於從左右兩旁傳來的議論聲。

“——看起來是聲勢浩大,一個嫡三子,就極盡哀榮。可據我所知,這堂堂的武功李氏,其實連為他們家嫡子復仇都不敢。”

“不會吧?這可是關西最頂尖的將門,八柱國家之一。嫡子橫死,而且是被挖去了心肝脊骨,怎就肯善罷甘休?”

“可這家,就是這麼善罷甘休了。據說只是死了一個家將,結果李家派出的人手,就全都縮了回去,都說這一代的唐國公敬小慎微,膽小如鼷,真是一點不假!”

“我也聽說過此事,所謂八柱國家,看來也不過如此而已了。”

“還有那位新晉的儀同三司,不是有人贊他膽略超群么?可自從他那弟弟死了之後,卻是一聲不吭,一個屁都不敢放。”

“我倒是聽人說,李玄霸的事情,好像是與天家有關?那就難怪這唐國府會半途而廢了,武功李氏的胳膊再粗,也粗不過天家。這無論換成是誰,又都需忍氣吞聲不可。”

“噤聲!你想找死?不知這附近,還有繡衣衛隨行么?”

“這多半是謠言,天家要這李三郎的心肝脊髓做什麼?簡直無稽之談!”

“話說回來,這唐國府連自家嫡子的血仇都棄之不顧,日後又如何能回護我等這些李家門生?”

李世民自從修為增長至二品之後,耳目聰敏更勝於前,暫時還無法控制。所聽所見,還要遠超李建成。

不過他卻毫不在乎,只將這些議論聲,都置若罔聞。

在這天之前,李世民就已想到了這一幕。唐國府停止追兇,固然令家族免去了日後可能到來的危險,卻也勢必會產生惡果,被外人小視。

可這是他父親李淵的事情,李世民相信他父親在做出這種選擇的時候,也預料到了後果。

李玄霸靈柩的下葬,直到下午酉時才完結。此時夜色將臨,不但前來送葬的客人,都陸續離去,李建成與李元吉兄弟,也都已返程。

可李世民卻依舊坐在李玄霸的墳前,拿着一壇花雕酒自酌自飲。還時不時將杯中酒水,灑在那石碑前方。

他這三弟,一直都想嘗一嘗上架的花雕酒,到底是什麼滋味,卻苦無機會。因花雕又名女兒紅,是南方世族的陪嫁之物。各家除自用與待客之外,少有外售的。

這次他是用了一個不小的人情,才弄來了這麼一壇,卻不知九泉之下的三弟,能否享用得到。

而等到李世民準備從邙山返回的時候,夜色已深。此時陪在他身側的,除了釋羅剎這幾個供奉親衛之外,就只有同樣趕來為李玄霸送葬的長孫無忌與宇文士及二人。

這時他才發現,後者的神色似頗為輕鬆。遠不似是十幾天前那樣,烏雲滿面。

李世民詢問了緣由,才知是高句麗那邊,傳來了確實的消息,

征遼大軍的確是戰敗了,三十萬大軍死傷超過七成,最終撤過鴨綠江的,只有右御衛虎賁郎將衛玄所部,還有各部大將的親兵,總數剩不到四萬人。

而宇文士及的父親宇文述,這次雖是喪師辱國,可這次大敗的主責,卻不在宇文述,而是來護兒與于仲文二人之過,

前者一意貪功,令麾下水師上岸攻襲,又輕敵冒進,被高句麗軍引誘至平壤城下,大敗於乙支文德之手。若非是水師副將周法尚的接應,這位幾乎難以生還。

可如此一來,水師不但失去了策應之能,也因高句麗水師日夜襲擾之故,無法為主力大軍提供糧草。

不過這位,卻將所有的罪責,都推託在了宇文述與于仲文身上。說是正因主力大軍失期不至,才會導致水師孤軍奮戰。

至於右翊衛大將軍于仲文,先是中了高句麗的緩兵之計,使得九部大軍,在中途耽誤了整整半個月,之後又被乙支文德窺得虛實,成為這場大敗的*。

若非是宇文述發覺不對,在一日內連續七場大勝之後力排眾議,堅持退軍。可能這三十萬大軍,無一人能夠生還,

長孫無忌是第一次知道遼東大敗,聽了之後,先是驚駭不已,隨後又面現不可思議的神色:“所以天子,非但未降罪於來護兒,反而對其下旨撫慰?”

在他看來,遼東這場大敗,于仲文與監軍劉士龍固然罪魁禍首。可那來護兒,也是罪責不輕。

哪有水師上岸攻伐的道理?這搶功也搶的太過了——

據說這一戰之後,大隋水師的六百樓艦,雖都是完好無損,可卻連操船的人手都湊不齊。

如果能有着這支水師策應,如果水師能夠為主力提供足額的糧草,這場大敗根本不可能發生。

“天子怎麼可能不氣?可我估計,陛下他其實也無可奈何,這很可能涉及南北水軍之爭。”

“南北水軍?”李世民聞言,不禁若有所思。

“其實毗盧遮,你也該聽說過才是。”

宇文士及是一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模樣:“如今我大隋水師,共有兩個源頭,一部分是當年滅陳之戰,由天子與故楚國公親自操練而成;一部分則是來源於南朝的降軍。天子歷年來都對前者信任有加,可南人終究比北人善舟,所以近年來我大隋水師,已漸被南人掌控。一旦將來護兒問罪黜落,那麼這水師,該由何人掌控?總不可能交給左武衛將軍?”

李世民知道他說的左武衛將軍,正是周法尚。

這位也是南朝出身,初仕陳朝,年紀輕輕九已是使持節、任貞毅將軍、散騎常侍,兼管齊昌郡事務,封爵山陰縣侯,食邑五千戶。可惜後來遭長沙王陳叔堅讒言陷害,不得不投靠北周。

儘管這位入周之後,也是戰功卓著,名震九軍。可終究因南朝叛臣的身份,沒法似宇文述與來護兒等人一般,備受天子信任。

“左驍衛大將軍與天子的情分,也不是旁人可以比擬的。昔日天子登基,這位可是出了大力氣。且他這次指揮水師上岸,雖有輕敵冒進之嫌,可也是因知天子急於平定遼東之故,其情可憫。”

宇文士及說到此處,又苦笑道:“其實我父親在給我的信中有言,這一戰即便水師不敗,他們也難有勝算。”

“這又是何故?”

李世民不禁神色微愣,詫異的看着宇文士及。他在兵法一道,雖頗為自負,可對宇文述這樣聞名當代的軍略大家,還是有些敬意的。

他聽得出來,宇文士及說的是實話,這位也沒有打着他父親的名頭來糊弄自己的必要。

“這是因軍心士氣低迷,所攜輜重又嚴重超荷之故。”

宇文士及一聲輕嘆:“之前天子在遼東城下頓兵太久,屢攻不克之後,才想着分兵深入,攻伐高句麗本土。可那時候軍中將士,就已生厭戰之心,尤其四月的時候,遼東城的詐降,最傷士氣。那個時候,明明只差臨門一腳,便可蕩平此城,結果就因天子的旨意前功盡棄。而我父親領命之後,雖是讓軍中所有人馬,都攜有百日所用的糧草,以及墨甲、墨石、刀牌,槍槊、衣資、戎具、火幕等等,一應俱全。又下令遺棄米粟者斬。可軍中士卒,還是每天在自家營帳內掘坑填埋糧草。結果才走了一半路,糧草就已快耗盡。所有水師那邊無論敗不敗,他麾下大軍,都難撐過一個月。需知那高句麗王城之堅,還遠在遼東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