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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月起掌燈。

殿內瀰漫著安息香裊娜的甜香氣,趁着如水的白月光,將夜浸得無比安寧恬淡。

帳幔之內,早已安寢的楚太妃雙目微闔,氣息輕緩似已入睡,可手裡的十八子珊瑚佛珠卻還在緩緩盤動。

然而縱使她心智再堅定,卻也抵不過年華老去帶來的衰敗,深沉地倦意鋪天蓋地湧來,盤着佛珠的手指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直到緩緩停住。

夜沉月落,天邊漸漸泛起了晨曦微光。

“啪!”

楚太妃從夢中醒來,托着額頭坐起身,蹙眉看落在地上的佛珠。

那女子又來夢裡找她訴苦了。

依舊是一身淡色的衣裙,散着一頭青絲只用了一根青玉簪綰着,形容狼狽卻又杏眼盈盈,梨花帶雨,明明一副清秀的好容貌,卻被一臉刻入骨子的愁容給敗得入不了眼。

“這個家中早就沒人將我放在眼裡了,這些話我也只能跟您說說了。”

她一邊拭淚一邊絮語的樣子像極了宮裡那些失寵的妃子,可那面容瞧着卻眼生的緊。

紅顏早逝的妃嬪里沒有這個人,而能活下來的也斷不會是她這副沒用樣子。

楚太妃明白自己恐怕是給一個前朝孤魂給纏上了。

這孤魂倒也不害她,只是夜夜對她哭訴自己的苦楚遭遇,聽着着實可憐卻又讓人煩心。

終歸是些不幹凈的東西,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看太妃的臉色昨夜是又沒睡安穩吧?要不要奴婢去請個法師來做做法?”宮人一邊小心地為她篦着耳邊的發一邊問道。

楚太妃合著雙目嘆了口氣:“再幾日就是太后生辰,大喜的日子裡弄出這些怪力亂神的事,只怕會惹出非議來,罷了,等生辰過了再計議吧。”

雖然已經是到了新朝換了新人,但後宮依舊是後宮,一舉一動都馬虎不得。

太后生辰,太妃們的獻禮雖然早已準備妥當,但私底下再添幾分禮還是有必要的。

楚太妃命人開了小庫房的門,這裡面陳列的都是她入宮以來家人陪送、宮裡封賞和他人孝敬的物什,時日太長許多東西她早已沒了印象,只記得還有幾件珍品拿來做禮送人很是有顏面。

“大的物件不要再動了,送出去太扎眼了,本宮記得有幾副寓意討巧的項圈,你們尋出來再仔細看看做工如何,夠不夠給太后添禮。”

宮人領命,小心翼翼地翻找起來,楚太妃為了避塵站得離門稍遠些,無意間瞥見了一眼宮人剛剛從櫥里端出的金漆木托盤,整她個人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叮了一下一樣,揚手讓那宮人將托盤端過來。

托盤裡整整齊齊地碼放着各色簪釵,其中一個分外眼熟:青玉雕成的簪,末尾泛成了一個小流雲紋。

眼前的青玉簪和夢中日日對她哭訴的女子發間的簪子漸漸重合在一起,楚太妃頓時臉色大變,顧不得身後的聲聲呼喚,步調不穩地離開了小庫房。

當夜,楚太妃便發起熱來,人地沉沉地睡着,卻是怎麼樣也喚不醒。

前來瞧病的太醫道這是熱火攻心,須得趕緊退了熱才好。

楚太妃心裡卻是明鏡一樣的清醒,她只覺得自己周身涼颼颼的,又輕飄飄的,不一會兒竟然整個人都飄起來,好似一陣風,又恰如早晨的霧,在寢殿上方盤旋。

這還是她第一次這樣凝視自己,比銅鏡里的清晰太多,那眼角眉梢的皺紋和鬢間花白的頭髮一覽無餘,她依稀能記得自己剛入宮時的模樣,青春少艾如朝露明珠,如今卻連一絲痕迹都找不到了。

韶光易逝就好像眨眼間的事。

寢殿外,太醫在燈下思索着寫下方子,幾個來探望的妃嬪站在門口小聲說話,有故舊也有新人,她聽見她們低聲傳:“楚太妃這下恐怕是真不好了。”

半空中的楚太妃聽着嗤之以鼻。

這樣的話當年她失勢時聽過,被栽贓誣陷時聽過,兒子薨逝時更是聽過,可她不依舊從泥淖里爬了出來,好好地活到了現在,活成了先帝的太妃,連新帝見了都要敬上三分的人。

楚太妃索性放任自流,任憑自己如一陣煙一樣向遠處飄去。她倒要看看究竟是哪路邪魅在此作祟,多番糾纏又意欲何為。

她一路飄飄蕩蕩地越過了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宮牆,夜色中,幾十年未曾涉足的偌大城池還稀稀落落地亮着幾處微光,透着幾分親昵的疏離。

她在一處府邸上空盤旋許久,緩緩落在了府邸中的某個院落里。

夜色已深,這裡卻是燈火通明,不停地有人進進出出,還伴隨着女人斷斷續續的哭喊聲。

她一聽便明白是有人在生產。

生產之人自是有福澤庇佑,又怎得會生出邪祟之事攪擾到自己這裡?

楚太妃順着撩起的門帘飄進了內室,入目便是產房的血腥混亂,只聽一聲歇斯底里的慘叫,產房裡頓時亂做了一團。

“生了生了,終於生下來了!”

接生婆婆抱着一團血肉模糊,湊到那生產的婦人面前。

“太太您看,是位小姐!眉心竟還生了一顆硃砂痣,像極了蓮台上的觀世音菩薩,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耳邊有雷聲乍響。

冥冥間楚太妃彷彿又回到了選秀那日,先帝賜了她一支玉蘭釵子,瞧了她許久,笑道:“你眉間這顆硃砂痣生得極妙,讓朕想起了蓮台上的菩薩。”

楚太妃彷彿被釘在了原地,眼睜睜地看那接生婆婆將那個嬰孩遞給產床上氣若遊絲的婦人。

婦人一身淡色的衣裙已然被汗水浸濕,烏髮零亂,發間的青玉簪子堪堪欲垂。杏眼盈盈,面容清秀,卻連笑起來都是帶着揮之不去的愁容。

她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抱在胸口,輕聲道:“你終於來陪着我了。”

她的腳腕上戴着一隻鮮紅欲滴的鐲子,似乎有血正從那鐲子上汩汩流下,不一會兒便匯成了一股,悄無聲息地流到了床下。

周圍的人卻好像都看不到一樣,來來回回各忙各的。

楚太妃眼睜睜地看着那股血彷彿有生命力一般地,緩緩地向自己而來,如一條鮮紅的絲線,又好像一條靈巧的瑪瑙小蛇,迤邐着爬到了她的腳下,盤繞着纏上了她的腳踝,將她和床上的女人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是夜,宮中傳喪:先帝太妃楚氏薨,年五十六歲。

日初,齊家主母發作一日一夜誕下女兒的消息在偌大的齊家卻只有寥寥幾人知道。

齊家大老爺在睡夢中被人叫醒報喜,連帳子都沒撩起,只隔着帘子讓報喜人傳話回去將新生女兒取名為“宸”,自始至終未曾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