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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羽緩緩走進去,四處細細打量,似乎已經過了許久不曾來過,而她不過是離開十餘天而已。

半夏一直在廳前候着,遠遠地望見殷羽,面上一喜,腳步歡快地迎了出來,見蔣衡還在一旁,遂先行了禮,“公子回來了。”這才笑着望向殷羽,“夜曦姐姐。”

殷羽笑着點了點頭,半夏是個機靈的丫頭,不多時便悄聲推了下去。

兩人皆沒有睡意,去院子里走了走,在竹林前殷羽忽而頓住了腳步。那時她初到靖西侯府,被蔣逸拉着飲了許多酒,醉時見蔣衡練劍竟然把他看成了襲風,雖然那時記憶全無,他們二人都常着白衣,但兩人周身的氣質卻完全不同,一個疏離淡漠,一個溫雅清雋,她竟然能將兩人聯繫起來,着實是稀奇。

但如今細細想來,她驚奇地發現,襲風和蔣衡竟然當真有相似之處,若是不看眼睛,只看鼻子和嘴唇,兩人着實有四五分相像。

奇也怪哉。

兩個毫無牽扯的人怎會有血緣呢,她垂眉淺笑,大抵是巧合罷了。

兩人立在竹林中,殷羽偏頭望向蔣衡,終於問出了壓在心底的問題,“你當初為什麼把我帶回鄴城?”

蔣衡神色疏淡地望着她,模樣嚴肅板正,“你那時很慘。”

殷羽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銀鈴般的笑聲散入風聲之中,“你說的沒錯,確實是挺慘,被人下了七日散盡卻毫無知覺,還對那人感恩戴德,誠心祝福。你說我是不是太蠢了?”

蔣衡望着她的笑顏,心中鈍痛,眸子微暗,把她的微涼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暖着。她每每提及痛苦的往事都愛笑,就好像從她口中說出的歷歷過往愜意而美好,就像她不曾承受那些痛苦和折磨。

蔣衡看了她一會兒,幽幽地說道,“確實是不大聰明。”

殷羽把手抽回來,不疾不徐地問道,“我聽聞你有一位未婚妻,是大齊的安平公主,如今這安平公主去了何處?你多年未娶,可是因她?”說完眸子平靜地望着蔣衡,沒有絲毫波瀾。

她不想讓旁人看出她的情緒時,便會如此,越是平靜,說明她心中越沒有把握,也越慌亂。

蔣衡深邃的眸子看了她一會兒,和她微微錯開幾分,直接跳過第一個問題,回答了第二個,“是。”

言簡意賅,不帶一絲猶豫,這才是最真實的心意吧。殷羽微微頷首,“我知道了。”一語言畢,眉眼之間是藏不住的落寞,身體也微不可見地向後退了半步。

蔣衡微微揚起手,想要拉住她,卻僵在半空,終究沒有再次向前。從他洞悉一切開始,他便決定隱起所有,甘願在她眼中做個惡人,也要護住她一世心安。

於天下人而言,她是惡名昭著的瘟神,他是深受愛戴的戰神可於他們二人而言,她曾是他昏暗人生的一抹曦光,如今,他卻把自己扮演成了她的惡人。

蔣衡望着她的如畫眉眼,終究是沒有多說一句。有些真相,一無所知於她而言才是最好的。這些年,她不在他身邊,她受的罪夠多了,往後,其他的事情便由他來抗。

蔣衡望着夜色失神,殷羽當是他想起了安平公主,無端激起了許多心煩氣躁,再也無法久留,轉身道,“夜已深了,我回去休息了。”

蔣衡對着她的背影道,“明早我不會去送你,保重。”

殷羽身影微頓,答道,“你也是,保重。”旋即腳步如飛地回了房間,步履堅定。

一個註定要走,一個不能挽留,這場長達三個月的陪伴,這場由蔣衡一手締造的主僕幻境,在這個並不切合的時間節點,在他們彼此心照不宣的時候,就此畫上句點,不了了之。未曾開始,亦不知結果。

殷羽回了之前在侯府作侍女的房間,看着這裡熟悉的陳設,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如今她已不再是夜曦了。

若她真的,只是夜曦,該有多好。

就如她曾經對從憫生所說,府內和諧,公子仁愛,吾在此處一切安好。

若是做個無憂無慮地小小侯府侍女,每日擔心的,不過是蔣衡的心情是否舒悅,會不會故意挑剔她的過錯,或者蔣逸會不會再次拉着她喝酒,或者侯爺夫人會不會再次來找她的茬。每日想着的,不過是幾時當值,當日有什麼吃食,或者寫一封書信給修竹和他說些有的沒的趣事,再甚者,若是想他了,便直接跑去清靈寺搓他的光頭。

被施了巫術鎮魂那三個月,雖然每日腦袋深處都需得承受針扎一般的刺痛,但她絲毫不覺得後悔,那三個月就像是她從天神那裡偷來的,是她從前做夢也不曾敢奢望擁有的,逍遙肆意的日子。

身為夜曦的近百日,雖然是一場虛幻,卻大抵會是她這一生最美好的一段,刻在記憶里,被時光沖印成雋永。

殷羽將這房間里的每一處都細細打量了一遍,輕輕撫了撫床頭的雕花,忽地想起有一次她醉了,蔣衡被她拉着不得脫身,曾在這裡守了她一夜。

醒來時見他靠在床頭,她心跳如鼓,不知所措,而他則眉眼疏淡,若無其事,面容沉靜地和她解釋。

她聽了他的話,此地無銀三百兩,裝作極冷靜的樣子,說她根本沒放在心上,讓他早些離開,免得毀了他的清譽。

想起這些,殷羽嘴角揚起一抹暗淡的笑意,轉身緩緩退出了房間,最後望了一眼,終是把門合上了。

繞過幾道迴廊,走到了蔣衡的房外,室內沒掌燈,一片漆黑,想來是睡下了。

殷羽跪在蔣衡的門外,行了一個侯府侍女的禮,聲音極輕,狀似蚊蠅地道,“公子,夜曦走了,保重。”說完從地上站起身,站在空地上望着房門半晌才邁步離開。

她不知道的是,一門之內,長身凜立在黑暗中的那人,不自覺收緊了右手。

她終究不願再這裡多停留,哪怕一晚,也不願。

殷羽輕身躍出了靖西侯府,趁着夜色離開,因為她知道,這一夜,縱是不用來趕路,她也斷然不會有分毫睡意,何時走,大抵都是一樣的,多留一晚又能改變什麼呢。

皓月當空,天幕墨藍,兩人各懷着心思,從此天各一方。

鄴城早已宵禁,城門也已經緊閉,殷羽翻上城牆,平穩地落在了城外。

藉著月色向前走了十丈,便見遠處立着一個人,手中牽着一匹馬,因為看不真切,敵友不分,殷羽當即頓住了腳步。

那人似乎看出了她,喚道,“夜曦姑娘”

殷羽一愣,是商陸的聲音。

殷羽快步走過去,便見果然是商陸,左手牽着韁繩,右手拿着包裹,似乎特地在這裡等她。

商陸把手中的包裹遞給她,“從前叫習慣了,眼下應當改過來,如今須得喚你殷羽了。這包裹你拿着,是公子給你準備的換洗衣裳,盤纏,乾糧和水。”

殷羽接過那包裹,直覺它有千斤重,讓她有種握不住的感覺。

商陸又把馬遷了過來,“公子知道你不會久留,所以特地命我在此等你,怕你走的匆忙來不及準備,便特地為你準備了這些。這馬是太平村救災那次陛下賞賜的大宛汗血,只有兩匹,這一匹是他早早便留給你的。因為這馬是認主的,公子先前便一直讓身形和你相似的女子幫你馴養,如今你才可上馬便能騎。”

殷羽聞言握着包裹的手忍不住收得更緊了,眉頭緊蹙,心中無味雜陳,一種沉悶撕扯的情緒壓在她的心口,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商陸望着她欲言又止,終究是沒有再多說什麼,把韁繩遞給她,只道了一句,“保重”便走了

殷羽接過韁繩,“多謝”

商陸走後,她看着眼前對她極盡溫順的大宛汗血有些失神。蔣衡於她,就像是心上的一道不會癒合的傷口,一根深陷其中的倒刺,無法癒合,只能汩汩地緩緩地滲着血,她沒法形容這種感覺,這是她十餘年人生里第一次對一個人懷有如此複雜的情緒。

理不清,剪不斷。

殷羽望着漫天的月色極輕地嘆了一口氣,把包裹斜背在身上,跨上馬背,拉住韁繩輕喝一聲,“駕”一路朝西行去,西境,暮遲山,才是殷羽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