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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趙無垠幽幽的聲音再次響起:

“二十四年前你與我父親兩情相悅,本是我父親的一大幸事,可自你下嫁慕雲氏,先皇陛下看你越是思念我父親,就越是不能安心。我父親雖然自覺是有才之人,但也十分清楚能被一舉擢為戶部尚書都是因為有你的緣故。所以他勤勤懇懇不敢有絲毫懈怠,只想做得名副其實,奈何你嫁去蒼梧國不到兩三年,三番五次令人傳信回國說要回來,使得先皇陛下棘手不已,怕你半途而廢壞了她的大事。父親聽聞每日惴惴不安,因為他也深知你的性子,若是動了想要回來的念頭,說不定真的會想辦法自己逃回碧海,到那時無論自己如何勤勉,先皇定會遷怒於自己。”

說到此處,趙無垠看着面前的那座無碑之墓,忽然哈哈笑了幾聲,笑里皆是悲涼,眼中卻是兩行淚下。

他搖了搖頭,忍住哽咽,繼續說道:“他為了取信你的母親,匆忙尋了一門親事,為的是絕了後患,讓你母親好放過他。哪知……哪知……你母親已動了殺機……恰好那時的戶部侍郎是陸行遠之次子陸文馳,此人狼子野心垂涎尚書之位久已,趁機嫁禍栽贓於我父親,指證他私刻度量,中飽私囊。當時父親知道大事不好,本想求助於當時的監國公主,如今的明皇,奈何她正好巡視楚州不在朝中。於是短短不過三日,先皇便斷了此案,判了斬刑……”

“不------你說的我不信!你一派胡言!”

朱玉瀟聽得肝腸寸斷,一聲尖利的叫聲劃破天際,回蕩在空曠的墓地上顯得分外凄厲。

“我胡言?姨母你且細想一想,按你母親的性子,若我父親真是私吞國庫的大罪,哪會只判他一人斬刑,而肯開恩事後不株連我這個兒子?哪會斬首之後雖不許立碑還許家人草葬入墳而不棄屍荒野?皆因她心中明白其實這是樁冤案,我父親冤死也就罷了,怎可再絕人子嗣?”趙無垠每一句反問都像一把利刃直刺入朱玉瀟的心裡。

此刻的她心中已經比誰都明白,這確實是再清楚不過的真相,她太了解自己的母親了……

自己青春年少,從滿是幸福的天堂跌入步步驚心的地獄,雖然為了意中人強忍了一時。可當遠嫁的隊伍渡過瀚江的那一瞬間,她早已淚如泉湧,悔意無限。若說想偷偷逃回碧海的念頭,更是暗暗萌生過不知道多少遍,在自己托每月貢送鮮魚到蒼梧國的人帶回去給母親的信里,也是各種哭訴與哀求,遠在碧海的母親哪會不明白自己女兒的心思呢。

朱玉瀟想到這裡,纖纖玉手幾乎要摳進那堅硬如鐵的老樹皮中。若不是自己的任性,怎會引得母親動了殺機。像他那樣老實的人,又怎會去貪污什麼國庫,趙無垠的話雖然刻薄,卻句句合情合理,自己幾十年的存疑宛如撥雲見日,瞬間便水落石出了個乾淨。以前自己一直恨母親、恨姐姐、最恨的是那慕雲佑。若不是這個男人,自己怎會辜負了青春落得如此田地,所以二十四年來,待他冷若冰霜,不予半分真心。可如今,最恨的卻是自己,是自己害得趙鈺無辜喪命,死後亦背負罵名不得安寧。

她接過小貝遞來的絹帕,掩面哭了一會兒,才轉過身來,看着趙無垠那高高的身軀,生出無限的憐意,柔聲問道:“可憐了你這孩子,可你當時應尚在襁褓,如何能知道這些事情?”

趙無垠從地上捧起一抔土撒在墳頭上,頭也不回地說:“姨母可知這墳中還葬着一人,那是我母親。她比你認識我父親更早,我父親科舉之前和她家是鄰里,自小便有交往。她對我父親心中有意,只是我父親不知。

瑜瑕殿賜宴之後,她自知無法與你爭鋒,便不做念想。哪知兩年後某日我父親忽然問她是否願意成婚,我母親雖是京中小吏之女,但也是書香的門第,官宦的世家。她聽了喜極而泣,因父母早亡,就急忙去求了我舅舅找了官媒,我父親又催得急,十日後便完了婚。她只道是喜從天降,快快樂樂地過了一年的時光,卻不知為了這一年她付出了一輩子作為代價。

一年後我父親覺得大事不好,將所有的事與她和盤托出,才不過幾日,兩人便陰陽兩隔了。我舅舅也因此被遷去了霖州,我母親在那裡生下了我,為了避人耳目,讓我隨舅舅姓了林。自我從小記事起,我母親和我便受盡了舅舅一家的冷眼,說要不是我們斷送了他的前程,怎會被遷到那邊境之地。

我母親忍氣吞聲,日夜哭泣,鬱郁終日,不過幾年便亡故了,臨去世前將所有的事告訴了我,所以我才知曉了一切。她又囑咐我說,將來出人頭地之時定要記住,我姓趙,不姓林。還要我悄悄地將她的遺骨放入父親的墳中合葬,說生前只做了一年的夫妻,只能死後再續。縱使碑上無字,也心甘情願……”言罷,淚痕已干,滿臉只剩下恨意。

朱玉瀟抬頭看着天,任由淚水滑落頸中。

母親,如今你可滿意了嗎?

趙無垠嘆了一口氣,眼神忽然有些溫柔,向朱玉瀟苦笑了一下:“其實我母親也清楚,我父親心裡至死都只有你一人。”

朱玉瀟臉色本已十分蒼白,聽到此話不由泛起一絲紅暈,追問道:“她果然這樣想?”

趙無垠緩緩從袖中掏出一物,是個一指長的雕刻精美的酒樽,只是年代久遠,上面鎏的銀已十分斑駁,看得出其主人時常把玩手中。

朱玉瀟一時語結,“這……這是……”

“這是我父親生前最珍愛的一件東西,他說那一夜你遞給他這一杯酒,他飲完後便將酒器藏入了袖中。這也是他一生偷過的唯一的一件東西,如今還是物歸原主吧……”趙無垠說完,將酒樽遞了過去,朱玉瀟彷彿見到稀世珍寶般地小心地接過。

趙無垠臉上恢復了嚴肅,正色道:“姨母,我父親已死,縱有哀思,還望珍重。”說完深躬一揖,話鋒一轉:“只是死者已矣,仇者尚在!姨母心中難道不覺得不甘么?”

朱玉瀟正拿着酒樽端詳着,本來思緒已飄回數十年前的那一晚,被他這麼一說,不由地一呆,問:“你說什麼?”

“殺我父者雖是先皇陛下親下的旨意,但最可恨的乃是當時覬覦戶部尚書之位的侍郎陸文馳!此人包藏禍心,無中生有,如今依然堂而皇之地出入朝堂,坐享我父親生前打理得井井有條的戶部。天理難容!只恨我心有餘而力不足……”趙無垠臉上恨意一轉,又現愁容。

朱玉瀟耳聞其聲便知其意,收了收幾乎失控的心神,冷笑道:“他若包藏禍心自然是罪無可恕,你若要趁機興風作浪,憑這樣一個酒樽和這些言語就想拉我入了你的局那未免可笑了。”

趙無垠似乎料到她的反應,只報以微微一笑:“興風作浪?我父親一生清白,我豈會以復仇之名玷污我趙家門楣。他陸文馳若是正人君子,我絕不會行那些構陷誹謗的齷齪之事。但如他劣跡斑斑,惡行累累,我定會將他的罪行揭於白日之下,不容他再惑亂朝綱。如此一不做損國利己之事,二不做傷天害理之事,何來興風作浪之說?姨母如願坐視我父親死後無字無碑,孤魂野鬼般地薄葬於此,如願坐視奸佞之人繼續存害於碧海之朝堂,蒙蔽於天下……”直說得言辭激昂,字字頓挫,卻忽然戛然而止,恭敬地鞠了一躬,口中哽咽地低聲拜道:“……那就請姨母以後不要再來這裡看望我的父親了,以免他含恨於地下,就算見了姨母,亦覺無人可訴,更添凄涼……”

朱玉瀟方才的一股傲氣先是被這一席話駁得減了一半,聽到最後這幾句,心裡被催得湧上一股酸楚,已將先前的防備之心消融得一絲不剩。

趙鈺,我一直不相信你是貪圖富貴之人,不管你兒子說的有幾分真幾分假,只要有人想過要陷害你,我定會讓此人慘淡收場以慰你之靈。我這一輩子,為了你去殺了一個無辜的男人。現在再為你去殺個應死之人,又怎會猶豫?

她將酒樽小心地收入袖中,看着面前的墳頭,點了點頭道:“趙郎,原是我負了你,一去蒼梧二十四年,竟不知你如此凄苦一生。你若有冤,我必不會坐視不理。”

說完轉向小貝吩咐道:“日後如清鮫駙馬有事傳遞於你,你可稟報與我。”似是說與趙無垠聽,卻背朝着他。說完又看了墳頭一眼,便匆匆上車離去,留下趙無垠一人負手立在那墳前。

趙無垠看着墳上的幾棵枯草在寒風中瑟瑟作抖,心中卻有些疑惑。

有了朱玉瀟的協助,有些事就好辦不少了。之前聽聞她回到碧海,自己雖是駙馬的身份,也找不出什麼理由去單獨拜見。就算是有凌兒在,也不好冒冒失失地就跑去清輝宮。朱玉瀟和朱玉澹如今關係深淺尚且不知,她們又都擅用觀心之術,自己若是不小心,反而會打草驚蛇。誰想到天賜良機,能在“小清明”的墳前偶遇到她,又藉著父親生前的情分軟磨硬泡地總算攬住了她。憑她剛才最後那幾句交代,日後必可為我所用!可她又是怎麼知道我父親葬在此處的?要說是天賜良機,怎能如此巧合……

可世上的事便是這樣,但凡生了執念,哪怕是心有謹慎,也不過立刻就拋諸腦後,因為自己願意去相信自己的選擇。執念越是深,謹慎的忖度就越像一個草率的過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