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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景睿當天是陪伴母親蒞陽長公主出門的,回來時天色已晚,但聽謝弼說了梅長蘇在外遇襲的事情後,他還是立即趕往雪廬問候。可是到得客院門前,才發現裡面燈熄燭滅,院中人顯然都已經安歇。若是以前,說不定他還會不管不顧,就這樣闖了進去鬧他們起來,但不知為什麼,這一陣子朋友間的關係越來越生分了,禮數和客套竟比初相識的那幾天還要多。此時瞧着黑洞洞的院門和夜影下的樹枝,這種感覺更加深刻,似乎這個頗得自己敬慕的朋友,如今已真的越行越遠,不再是當初一路同行,溫言談笑的蘇兄了。

輕輕長嘆一聲,蕭景睿轉過身形,隨着石子兒鋪就的甬道慢慢向自己的居處走去。夜靜風寒,空氣中有些厚重的潮腥味,也許到了下半夜又會飄雪。第一次見面,便是在秦嶺雪中,以梅會友,把酒言歡,不過短短一歲光景,人事變遷已至於此,不由人不心生感懷,腳步也越邁越慢,越走越輕。剛轉過假山一側,突覺面上一涼,伸手摸時,已是水滴。仰起頭來極目四望,滿天黑沉,根本什麼也看不到,但肌膚和口鼻已先眼目一步,發現了開始輕輕飄下的薄雪。

未到三更,雪已落地,看來明天應是一個冰晶粉砌的琉璃世界吧。若沒有這俗世紛紛擾擾,便可約上二三好友,圍爐飲酒賞雪,斯情斯景,想想都是人間樂事。只可惜......

再次嘆一口氣,蕭景睿搖了搖頭,彷彿是想要甩去胸口煩悶一般,伸手抹了抹面上落雪濕潮。就在他重新邁出腳步的一剎那,眼角的視野邊緣彷彿隱隱掠過一抹黑影,迅疾而過,猶如幻覺,等霍然回頭再行捕捉時,眼前已無動靜。

不知是因為預感還是警覺,蕭景睿停止了自己的所有行動,只是靜靜站在假山背後,透過山石的間隙凝望着雪廬的方向。

果然未及片刻,又是黑影一閃。這次因為集中了注意力,看得更加清楚。黑影是從雪廬臨東牆的那一側過來的,躍上院牆後便伏身在屋脊上凝然不動,少頃又有第二個黑影掠進,如此這般反覆數次,雪廬的屋頂上已來了將近十人。蕭景睿正奇怪飛流怎麼會毫無動靜時,雪廬西廂的窗戶突然晃了一晃,而幾乎是在窗扇晃動的同時,屋脊上一聲悶哼,已有一人頭朝下墜入院中,夜幕下不知何時多了一條修長柔韌的身影,在鬼魅般的閃動中,餘下的幾條黑影已被盡數逼退回了東廂房頂,抵擋得甚是狼狽。

蕭景睿面上剛剛浮起一絲讚賞飛流身手的笑容,下一個瞬間又僵住了。因為視線中出現了另一撥來襲者,自南牆而上,恰好避開了被開始那撥人稍稍阻礙了一下的飛流。蕭景睿未及多想已飛身而起,口中大喝一聲:“什麼人敢夜闖謝府!”

因為身邊未帶兵刃,蕭景睿在呼喝的同時,只能挑了一個最前面的,以肉掌劈下。對方顯然是對雪廬的情況有所了解,根本沒料到除了飛流外還有第二個人存在,初時有些驚詫,但隨即便恢復了鎮定,一比手勢,分出了兩個人來拉阻蕭景睿,自己與其他手下直撲梅長蘇日常所居的主屋而去。

這位刺客首領的決定雖然果斷,但他卻犯了兩個錯誤。

第一,他低估了蕭景睿的武功。被他分配去阻擋蕭景睿的兩名黑衣人,第三招就被奪去了兵刃,第四招就雙雙倒地,只將這位侯門公子前進的步子稍稍減緩了一下而已;

第二,他低估了飛流的狠辣。因為梅長蘇一直約束着飛流不許傷人,所以給了某些有心的旁觀者一個錯覺,以為這少年只是武功高而已。沒想到暗夜之中他有如殺神,招招斃命,不留一絲生機,解決起周邊的人來不僅快速而且乾脆得嚇人。

可是同時,蕭景睿與飛流也犯了一個錯誤,他們都低估了那首領的實力。

在意識到自己的劣勢以後,那首領快速地指令所有的人前去迎戰飛流,自己獨自面對蕭景睿迎面劈來的一刀。

刀是鋼刀,招卻是劍招。因為是奪來的兵刃,使得不是太順手,但刀附劍魂,仍是犀利無比,那首領移步換形,以腕間鐵刺格擋,剛壓住刀花,蕭景睿後招的一掌已狠狠拍了過來。

一掌印上前胸,對方的身子如斷線風箏般飛起,蕭景睿這時才察覺到不對,可是未及收手,那首領已拼了硬接這一掌之力,身形如箭般撞碎了門板,直射入主屋去了。

據蕭景睿素日所知,這主屋之中,向來只住着一個孱弱無力的梅長蘇,甚至別無隨身僕從。

“蘇兄!”嘶着嗓子大喊了一聲,蕭景睿衝上台階,踏着已碎了一地的門板木屑,進入了黑沉沉的室內。血腥氣撲面而來,憑着他驚人的夜間視力,也只看到一個人影影綽綽地站在中間。在腦部還沒有下一個反應之前,眼前火光一閃,桌上的燈被盈盈點亮,彌滿室內的潤黃光線中,梅長蘇披着一件毛皮長氅,手扶桌面飄飄站立,燈影搖曳在他清素的容顏上,更顯得有幾分肅殺。

蕭景睿的視線掠過梅長蘇的身體,落到他隨意丟放在桌面的一支小弩上,朱弓墨弦,白玉拉扣,弩身的花紋,滴滴如淚。

“畫不成?”

“是,這就是班家所制的勁弩‘畫不成’,”梅長蘇淡淡道,“金陵果然不同於他處,竟能逼我用到它。”

蕭景睿低下頭,那刺客首領的屍身就躺在腳下不遠的地方,一柄精巧的小箭端端正正插在他喉結正中。雖然他胸前一片殷紅血色,但那顯然是中了自己一掌之後噴出的,而喉間的傷口卻由於箭勢凌厲,刺激得死者肌肉緊縮,別無血跡濺出,可以想象當時端坐在黑暗之中的發箭人眼有多利,手有多穩。

“你最好別看,”見蕭景睿似乎試圖要掀開死者面上蒙的黑巾,梅長蘇低聲攔阻,“這麼晚了,沒想到你會來。”

“我聽說蘇兄今天在外面遇襲,有些擔心。趕過來後,才發覺時辰已晚。”蕭景睿手指已捏住那面巾的一角,但心頭卻有些莫名的猶豫,並沒有立即掀開。

他並不是謝弼,他自幼就接觸江湖,了解江湖,他也曾親手殺過人,也曾看過屍橫滿地的江湖仇殺現場,他並不怕屍體,無論那人死得有多麼的難看,也不至於會將琅琊公子榜上排名次席的蕭公子嚇倒。

可是蘇兄卻說......“你最好別看”......

這位刺客就躺在面前,他的容貌被遮在黑巾之下,無論看與不看,都是同樣的一張臉。就如同某些真相一樣,無論自己明白還是不明白,那些事實都是永遠存在的,並不會隨之而改變。

蕭景睿咬了咬牙,最終還是揭開了那張輕薄如無物,卻又沉重如千斤的面巾。

只一眼,目光便是一跳。手指慢慢用力握成拳頭,面頰上的肌肉因緊張而閃過一絲痙攣。

那是一張似乎陌生,又似乎熟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