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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妒從廚房出來,手裡提着一壺熱水,剛進小院,肩上就挨了一拍,她回頭,瞧見是嬌蘭,只是莞爾一笑,就像沒發覺嬌蘭一直在她身後盯梢一樣。

“這是姑娘讓你打的水?”

聽問,梅妒老老實實地答:“天氣熱,姑娘又要接待前來弔唁的女客,難免口乾舌躁,水太熱了不解渴,我便先去提一壺來涼着備用。”

嬌蘭察不出什麼蹊蹺來,也不耐煩和梅妒說話,扭着腰回了廂房。

梅妒放好水,這才去尋春歸:“興老太太遞話進來,那事成了。”

春歸會意,只看了一眼身邊兒佇着的阿娘,李氏也會意,連忙去尋渠出,不到一刻便轉來,告知道:“渠出一直跟着劉氏呢,清楚她一陣後會去庫房,支取老太太屋裡用的薰香。”

春歸從前並沒有在宗家長住過,有些鬧不清庫房的方向,只是這段時間,李氏和渠出趁着便利已經把整個宗家的路徑摸得門清,她有阿娘在前引路,自是不愁會與劉氏錯過,只是需要脫身,並且不打草驚蛇,還得做些安排。

她又在靈前跪了一陣兒,身子便開始搖搖晃晃起來,便有一位族嬸上前詢問,她只稱覺得有些暑熱發昏,於是就着族嬸的勸慰,答應着去歇息一陣透透風,待回到廂房,又故意讓梅妒去見宋媽媽,引開了嬌蘭,那嬌杏仍然繼續受用着“不需勞動”,連春歸幾乎都看不見她的人影兒,實在不用理會。

但為防萬一,春歸仍然支遣了郭媽媽和文喜,方才隨着阿娘,再一次製造和劉氏的邂逅。

劉氏最近心神不寧,甚至於服侍時幾回失手,挨了顧老太太的訓斥,這也是她寧願親自履行跑腿一類的“粗重”活,也不想佇在老太太跟前的原因,但萬萬沒想到竟又會撞見春歸,頓時如同大白天見鬼一樣,腹誹個不停:這大姑娘果然邪性,怎麼竟像兩眼安在了她的身上,她什麼時間落單往哪裡去大姑娘一清二楚,想躲都躲不過。

更讓劉氏驚懼的是,春歸一開口:“老太太屋裡薰香用完了?”

要知劉氏雖是來支取薰香,卻並不由她把東西拿着過去,庫房自會有人送到,且老太太囑咐她的時候,身邊可一個閑人沒有,大姑娘從哪裡得知?

這番震驚還未消褪,耳畔又聞:“雙親問埋骨,狸貓絞臟腑,群鼠上房柱,待此三詭後,兇手當服誅。”

春歸說完便走,留給劉氏一個神秘莫測的背影。

金烏燦爛之下,劉氏再度感覺陰風陣陣,她白着臉甩着頭,似乎就能將剛才春歸的一番耳語甩去九宵雲外,但事實上這當然只是錯覺,劉氏越是驚懼,就越覺得那五句話有如刺骨錐心,她的記性並不好,偏偏就能把那五句話一字不漏地記下,她越想漠視,就在腦子裡越是清晰的迴響。

劉氏實在是經受不住,向老太太告了病,失魂落魄地往家趕。

她現在還存着饒幸:這個世界沒有鬼神的,不可能有鬼神存在,一定是大姑娘故弄玄虛。

但人往往就是這樣,越是懼怕的,越是想要求證,因為只有落實“預言”不會發生,才能真正求一個心安。

故而劉氏一出宗家的門樓,不往家趕,徑直就往兒子長居的田莊里走。

她是顧老太太的陪房,她的長子便是為老太太經管陪嫁的田莊,老太太的娘家籍居鄰縣,但出嫁時,娘家為老太太置辦的田莊卻在槐林,是在古槐村左近的村集,步行其實也不遠,小半時辰左右,劉氏雖在宗家有些臉面,但特權還沒有大到隨心取用騾車的地步,再兼她這時心慌意亂,也不願再多生事,這一路疾行,出周身熱汗,直到一眼能望見兒子經管的田莊,平平靜靜不像是出了意外的模樣,劉氏才重重吁了口氣,心頭輕鬆幾分。

果然是大姑娘故弄玄虛!

正覺如釋重負,哪料便聽聞村道上樹蔭底玩耍的幾個孩童,吟唱一首歌謠,赫然便和春歸耳語的五句讖言一字不差!

——雙親問埋骨,狸貓絞臟腑,群鼠上房柱,待此三詭後,兇手當服誅。

孩子們輕輕脆脆的嗓音,甚至還夾雜着歡笑,毫無知覺那殘忍的辭句意味着什麼。

劉氏眼前一黑險些就這樣一頭栽倒在村道上,忽爾又見一個佃戶撒腿往這邊飛奔,她喘着粗氣迎向前,不及問,就聽佃戶說道:“正要去請嬤嬤您,可巧您就來了!不得了,嬤嬤快些回去看看吧,說是顧氏族裡的什麼渝四老爺和四太太,拉着庄頭又哭又鬧一頓拳腳,說他們家的兒子,是被庄頭給害死了,吵着要進宅子里,挖他家兒子的屍骨,庄頭快擋不住了,咱們聽說是顧氏族裡的人,也不敢沖他們動手。”

孩子們還在那裡唱着,歌謠像是魔音貫耳——至少對劉氏而言。

她深一腳淺一腳趕往庄宅,就看程氏幾乎掛在了長子身上,顧濟渝正在和一幫佃戶糾鬧,場面顯然失控,劉氏定一定神,挺着脊樑上前喝止:“渝四太太,您這是幹什麼!您還要體統不要,這裡可是老太太的田莊,不是您家裡的一畝三分地。”

程氏這才鬆開了張大,紅着眼看向劉嬤嬤,竟然有幾分畏縮。

還是顧濟渝扯着脖子拉着青筋,一聲吼了回去:“我們可是尋了道長測字,卜斷華曲是被害殺!細細一想,當初可不就是有人看見華曲和張大一同來了宗伯娘的田莊,這一件張大也親口承認過,又正是張大一口咬定華曲是為躲追/債外逃避禍,若不是張大殺人,還能有誰?你們敢不敢讓我進去,掘一掘後院的菜地。”

劉氏心裡慌得沒着沒落,但這時卻不能顯現出來,只冷笑道:“什麼道長測字,就能讓你信口胡謅毀謗老太太?你兒子一個爛泥扶不上牆的貨色,老太太作何謀他性命!明明就是你們,一味想着不勞而獲,幾次三番去宗家糾鬧,如今宗長都不讓你們進門了,你們沒了辦法,竟打主意來這訛財,當真是喪心病狂!”

又根本不待顧濟渝爭辯,外強中乾吼道:“憑四老爺這套說辭,有膽子就去告官,看官府受不受理,倘若官府要來掘地,我們也不攔着,否則,四老爺要再混鬧,我可就要去告你一個尋釁滋事了,看宗長與各位族老,把不把你們懲辦嚴究。”

顧濟渝像真被震懾住了,瞪着兩眼,卻沒了氣勢,只把一口痰往鼻青臉腫的張大身上一啐,拉了程氏:“先回去,明日咱們就去汾陽城告官,這可是人命案,還怕官老爺置之不問不成?”

劉氏憑一己之力,平息這場爭端,才算鬆了口氣,忙拉著兒子到屋子裡,避開閑雜,一時再也忍不住焦躁:“這事只怕不好了,大姑娘今日見我……”

便把那番話說了出來。

張大卻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之說,拿了塊熱帕子敷臉,哼哼道:“渝四老爺無非就是聽了幾句挑唆罷了,那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察,哪裡能露餡?咱們自己疑神疑鬼,才反而露了馬腳。”

“無論如何,至少證明一件,大姑娘是真動了疑心,這事不能再瞞着老太太了。”劉氏堅持道。

只她話剛說完,卻聽兒子“哎呦”一聲,她起初還以為是臉上疼,又見兒子竟然抱着肚子滾到地上,痛得連連叫喚,頓時慌了神兒,連問:“這是怎麼了,難道肚子也挨了拳腳?”

揭了兒子的衣裳看,卻沒看見傷痕。

劉氏連忙喊了大媳婦進來問,話未問完,只見大媳婦也抱着肚子直往下滑。

像是哪裡又傳來了童謠——雙親問埋骨,狸貓絞臟腑……

狸貓絞臟腑!狸貓絞臟腑!!!

“你們今日都吃了什麼,有沒有碰狸貓!”劉氏的嗓子都變了聲兒,尖厲得有如鬼哭狼嚎。

大媳婦的情況稍好些,絲絲吸着涼氣,哽咽道:“是今兒早,一開門,就躥進來一隻……吃了炖的貓肉……”

劉氏的臉色頓時慘白。

她知道長子,往常就好這一口貓肉狗肉,莫不是那貓肉,被大姑娘下了毒藥?

還哪裡顧得上找顧老太太通風報信,立馬喊了佃戶,快去鄉集上請羅拐腳來。

好在是羅拐腳來的時候,張大夫婦兩個病症已經有所緩和,肚子都只是陰陰的疼,羅拐腳卻道不像中毒,細問下,又說那狸貓躥進來的時候還是活蹦亂跳,張大廢了些功夫才把狸貓逮住,自己親手剮的皮,讓老婆炖成一鍋肉,肉和湯都還剩了一些,羅拐腳用銀針一驗,沒變色。

“天氣熱,怕是腸胃受不住而已。”羅拐腳馬馬虎虎做了個結論。

這一折騰,天都黑盡了,劉氏再想趕回去通風報信也是不能夠的了,再說她這會兒子,已經完全相信了讖言,嚇得六神無主,只反覆念叨着那五句話。

張大也被嚇得夠嗆,他吃過那多貓肉,可沒一回惹出腹痛,再用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話,也安慰不了自己慌亂的心,卻見母親忽地跳起來,把他嚇一大跳。

“群鼠上房柱,接下來是群鼠上房柱,看看,快出去看看,有沒有這詭象!”

一打開門,清亮的月色灑了一院兒,四周安安靜靜,只隱隱傳來蛙鳴狗吠聲。

但劉氏仍不放心,她顫顫兢兢出外幾步,仍不見動靜,這才吁出口氣來。

卻在她剛剛轉身時,便聽見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夾雜着嘰嘰啾啾的叫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劉氏但覺細微的森冷沿着脊梁骨炸裂,隨之是周身的僵麻,然後她聽見了兒子和媳婦的尖叫,一個直蹦腳,一個往地上滑,她忽又覺得腳背微癢,一低頭,便見碩大的老鼠正從繡鞋上爬過,一隻,再一隻,一隻接一隻……

成群的老鼠,不知從何而來,它們目的地卻只有一處。

那就是顧華曲的葬身之地,盡頭有一間柴房,老鼠像是聽聞了無聲的號令,結隊攀上房柱。

劉氏白眼一翻,也跟兒媳婦一樣,徹底軟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