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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大公子正遺憾着不能把面前的佳人,走墨游筆勾勒出絕代風貌,卻忽覺一陣香風襲來,聽見一個嬌滴滴、粘乎乎的聲音。

“奴婢嬌蘭,替大爺更衣。”

“不用服侍,先退下吧。”趙蘭庭隨口便道,看也沒看嬌蘭,神態自然隨意,也瞧不出喜惡情緒。

春歸疑惑:看來正如郭媽媽所言,大爺身邊,不像有婢女貼身侍候的樣子。

風貌尚可,不近女色,言行雅正,看不出人品存在什麼瑕疵……春歸不由得想,難道還真是三生有幸,被她這麼個“歷盡滄桑”的人,遇見一樁近乎完美的姻緣?

這麼一懷疑,眸子里就露出幾分奇異來,是真不明顯,卻被趙蘭庭捕捉到了。

新婦突而詫異,又是個什麼意思?他好像……並沒有多麼奇怪的舉止吧。

就往近一移腳步,不想那婢女又跟了上來,說道:“大爺還是讓奴婢替大爺寬衣吧。”

趙蘭庭這才看向婢女,微微蹙了眉頭,卻沒有再喝退,十分不耐煩的,任由嬌蘭替他寬衣解帶,這才坐到了喜床上,對春歸道:“這婢女,是宗家老太太的安排?”

這話大大出乎了春歸的意料,很有些傻氣地應了一聲兒。

趙蘭庭的眼睛裡便帶有了幾分笑意:“她是你的陪嫁丫鬟,我若直接斥責,未免讓你也難堪。”

春歸便明白過來,自己的有意試探,是被趙大爺給看穿了。

不過他似乎並沒有覺得不滿,脾性看上去還算溫和的樣子,只尹姑娘一看就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大約不會誹謗他人,那“不好相與”的評價,到底是出於哪一方面?

這個疑惑未解,春歸卻見嬌蘭又折了回來,捧着一盆清水,顯然要服侍大爺洗漱,她早前已經得了“告誡”,當然要見好就收,不能再由着嬌蘭繼續在這噁心人了,淡淡道:“大爺不需婢女服侍,你們都退下吧,在外頭聽候就是。”

嬌蘭不服,只一抬眼,正迎上春歸冷淡的目光,她突然醒悟過來別說此時已經不在宗家,就算仍在宗家,連顧老太太都去了庵堂吃齋念佛,她若不服管,可沒了靠山撐腰。

也只好暫時隱忍,不無委屈地應諾一聲,柔柔弱弱地退下。

趙蘭庭這時卻回過味來,感情在新婦眼中,他要麼容貌醜陋,要麼品行有虧,如今眼見着兩方面都還妥當,故而才覺訝異?

不知為何,突然更想表現出體貼入微、完美無瑕,看看這小女子會從哪方面去尋找他的瑕疵,無果後還會不會莫名困擾。

只他還沒來得及表現,竟見新婦忽閃着扇子一樣的睫毛:“大爺真不用婢女侍候洗漱?”

似乎自作主張之後,幾分心虛的模樣。

“舉手之勞,何需旁人?”這話脫口而出,趙蘭庭卻又說道:“再者,服侍夫君,不是娘子應當的責任,假手婢女又是什麼道理?”

“我……”這個字也是脫口而出,春歸語氣一頓,幾分彆扭的改口:“妾身的確應當服侍夫君,不過今日,可不能腳沾地面,也只能假手旁人了,大爺若看不慣嬌蘭,妾身左右,倒還有兩個本份的丫鬟,不如喚入她們服侍。”

“這倒不用了。”趙蘭庭莞爾,當真起身,自己動手洗漱,又拆散髮髻,一番舉止極為流利,當真做慣了的架勢,他把自己收拾清爽後,又才坐下:“既不習慣,在我面前不用以妾身自謂,若覺夫君也不順口,大可稱我表字逕勿。”

這話音才落,卻聽見一陣奇怪的響動,彷彿腹鳴。

趙蘭庭看向春歸,卻見她很是光明磊落的樣子:“一大早起身,忙忙碌碌,偏還不讓盡情飲食,待黃昏妝成,除了那口半生的水餃,再沒進食,逕勿休怪,我早就已經腹中空空,實在忍不住腸中雷鳴了。”

“那麼,這腸中雷鳴需要哪樣美食才能慰籍?”

春歸見趙大爺如此好說話,歡喜道:“一碗熱乎乎的芙蓉面就足以慰籍了。”

趙蘭庭便當真踱去了門外,交待郭媽媽去拿一碗“熱乎乎的芙蓉面”,待吃食送來,讓擺在屏擋外的炕桌上,眼看着他又渴又餓以至於忘乎所以的新娘,就要腳沾地面,好心提醒道:“新婦在花燭夜,沾了地面可不吉利。”

春歸驚覺自己才用這俗禮推拒了侍候夫君的職責,大感沮喪,抿了唇角:“那便勞煩大爺,把芙蓉面送過來?”

“湯湯水水,弄污了喜床,豈不更不吉利?”趙蘭庭看春歸那委屈沮喪的神色,大覺這才是真正的活色生香,竟又有種忍不住要研墨作畫的技癢,他忽然覺得這樁父母之命的姻緣,比想象當中要有趣多了,原來不是所有女子,都像以為那般乏味無聊。

春歸正腹誹:趙大爺果真不好相與了,答應要滿足口腹之慾,卻偏讓人看得見吃不着是個什麼意思?捉弄新婦就這麼好玩!

便見那位大爺施施然走了過來,低低笑道:“更簡單的法子,娘子怎麼就偏想不到呢?”

一彎腰,就把春歸橫抱了起來。

這突然的親密接觸,終於是讓春歸有了幾分羞澀,她還從未這樣親近地感應父親以外的男子,身上清爽讓人覺得莫名愜意的氣息,以至於面對美食時,都享用得不那麼淡定如常了,和陌生男子相處,果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呀。

好在是,阿娘早在新郎回房之前,就飄了出去,否則讓阿娘目睹這樣的情境,就更該臉紅窘迫了。

春歸就這麼不淡定的把一碗湯麵吃得乾乾淨淨。

好在設在外間的這張大炕,比喜床要寬敞得多,並不用下地,也能來來回回地慢走消食,春歸一邊在炕上慢走,一邊解釋着自己看上去有些怪異的舉動:“阿爹從前教我養身之法,進食後不能躺卧悶坐,也不能劇動,緩緩散步,既利消食又能防止腸損。”

蘭庭坐在一張椅子里,瞅着他的新婚妻子在炕上走得穩穩噹噹,想起那時她被僕婦摻扶着從轎子里出來,一路行走拜堂時,似乎也很是穩當,就猜測着春歸併沒有纏足,這又是一件合意的事,便笑道:“岳丈教導得很是,沒有什麼比身康體健更加重要。”

又問:“娘子佳諱,可是源於‘何須一顧傾城國,未若凝眸是春歸’?”

“正是,阿爹說我出生時,被乳母抱出產房,就已經睜開黑幽幽一雙眼睛,阿爹只覺寒冬臘月都不存在了,看着我的眼睛,就像是見三月春陽,把多少擬好的名兒都舍了,只用春歸二字,也是望我眼中從無凄涼,一生溫暖如春。”春歸說起自己名字的由來,一點都不掩飾歡喜和自得。

趙蘭庭看着實在有趣,想着自己的妹妹,每每提起過世的生母都恨不能泫然長泣,明明嬌生慣養未受半分委屈,卻偏要露出哀傷的模樣,彷彿不這樣,就不孝順了。可是春歸,分明對過世的父親十分依念,卻能夠如此開朗的提起,不露哀切,足見樂觀豁達是這女子的性情,和這樣的人相處,生活興許會更添幾分意趣。

“你可有字?”他忽然問。

“並無,及笄時母親已經身患重病,也沒有其餘長輩賜字。”春歸回頭,看向蘭庭:“莫若……逕勿替我擬字?”

趙蘭庭正有此意,只微微思索,便道:“古詩有雲‘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你這性情,又是如此明朗,不負岳丈寄望,確是輝輝二字分外契合。”

春歸莞爾:“那就輝輝二字,逕勿若覺娘子的稱謂不順口,以後便喚我為輝輝了。”

夫妻兩就此對彼此的稱謂達成共識,雖還沒有達到相見恨晚的程度,卻也相談甚歡,然後緊跟着……春歸就覺得困意來襲,一個還算相處得來的丈夫,無疑讓她暫時放下了對未知將來的最大忐忑,所謂憂去則心安,心安則思眠。

她停止養身的益舉,靠坐在炕上:“逕勿可覺得睏倦嗎?”

蘭庭再次被他家娘子主動提議“早些安置”,且頗有些眼巴巴一點不覺羞澀的架勢,真覺原本以為有些尷尬的新婚夜出乎意料的自然,竟然突然對從未蒙面且也沒有機會再蒙面的岳丈大人也心生好奇,猜測岳丈必然也不是俗人,否則怎麼會教養出如此爽朗毫不扭捏的女兒來,在時下這些大家閨秀、小家碧玉中,簡直異類一樣的存在。

他便挨近了身,任勞任怨再把新婦抱回了喜床,眼看着小女子十分爽利的打開薄被,道聲“晚安”便轉過身去準備入睡,趙大爺摸摸鼻樑,站了一陣兒,這才有些窘迫:“輝輝不往裡挪挪?”

春歸這才覺得脊樑一僵,坐起了身:“這……雖說今晚乃新婚之喜,可是……畢竟是亡母喪期。”

興伯祖母可是交待過,依照規矩,可不能行那周公之禮的。

一雙新人,這才相對着紅了臉,趙蘭庭轉過身,卻挨着床邊坐了下來:“新婚之夜分枕而眠,據說不合禮矩,我是擔心被長輩挑剔,不過……”他忍不住乾咳兩聲:“岳母喪期,逕勿自當克制。”

想到要與陌生男子同床共枕,就算秋毫無犯,春歸仍然覺得不慣,但她也知道蘭庭的話不無道理,要真一個睡床,一個睡炕,沈夫人知道了,怕會覺得不合禮矩,辜負了長輩們的願望。

只好低着頭飛快往裡挪一挪,面壁閉目,安慰自己忍過這新婚夜即可,到明日,就會依照出嫁女的禮法,為母親服喪一載,在這期間都是不好同房的,倒可避免了許多尷尬,至於一年之後……兩人必定也算熟識了,興許不會再有如此彆扭局促的感覺。

她幾乎沒有感覺到身後的響動,只漸漸地,聽聞了趙蘭庭長緩的呼息,應當是入睡了。

春歸微抿唇角,再一次慶幸這個幾乎能稱為從天而降的夫婿,怎麼看也不是個惹人厭煩的人,是否良侶雖還不能確定,至少還有這個可能。

於是她便也放寬了心,漸漸沉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