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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若有似無,睡意卻無影無蹤,床上春歸剛剛“翻一烙餅”,臉衝著屏風,視線里就瞧見一雙腳懸浮半空,嚇得驚叫聲脫口而出,好在春歸腦子還算清楚,飛快用手掌把驚呼又擋了回去,還好在今晚是青萍當值,主僕兩沒有日積月累一塊長大的情份,春歸又不習慣和尚不諳熟的人同床共枕,就囑咐了青萍睡在外間值夜,沒被她那短促的一聲給驚着。

春歸掩着嘴,下了床,把繡鞋半套,躡手躡足到紗櫥跟前,探出臉去一望,當見外間挨着窗的炕床上,青萍動也不動的側躺着,她才把紗門悄悄的合上,轉回來狠狠瞪了渠出一眼:“想嚇死我!”

渠出一臉的無辜:“我剛從房頂上下來,你就翻過身兒,我哪想到這麼湊巧,又不是有心要嚇你。”

春歸仍把她“橫眉冷對”一陣,才又靠回床上去,閉了眼不搭理這遊魂。

人魂兩相處有這一陣時間,春歸對渠出的性情也算大有體會,大半夜的還來她的屋裡,必定是有話要說,可春歸越是表現得好奇,渠出便越要故弄玄虛,反而春歸愛搭不理,渠出還偏要合盤托出。

果然,春歸眼睛沒閉多久,渠出就開始冷嘲熱諷。

“顧大奶奶哪裡需得着為馮五娘的事煩心,折騰到這時辰了還在輾轉反側呢,沈夫人如今要籠絡你,還指望着你替她拉攏大爺呢。別說那王馮氏上趕着給你添堵,沈夫人恨不得把她掃地出門,就算單論那馮五娘,人家未必就願意和你共侍一夫。”

渠出原以為她算是道中了春歸的心事,必然會引得春歸連連追問,哪知卻見春歸懶懶翻了個身,乾脆把脊樑衝著她!

可惱了自以為奔波大半天,一片熱心腸被無情辜負的渠出姑娘。

她一提氣兒,飄到了床上去,非要跟春歸面對面,跟竹筒倒豆子般,把今日跟蹤所知的消息說了個乾淨利索——

馮大姐相繼在春歸、沈夫人跟前吃了兩遭冷遇,一腔怨氣卻只能沖馮五妹發泄:“你在那顧氏跟前服什麼軟?就該跟着我去見知州夫人,你這模樣這性情,又還有那大一筆妝奩,知州夫人又怎麼會瞧不中!”

馮五妹搖着團扇:“今日和姐姐一見顧娘子,她待我們雖然和氣,但姐姐那樣殷勤,顧娘子可曾接着姐姐的一個字說話?擺明是不願替趙舍人納妾的。”

馮大姐繼續抱怨:“她不過是個失怙的孤女,還能做太師府的主?我們先知會她,那是給她的臉面,管她願不願意答不答應呢。”

馮五妹繼續扇風:“姐姐這話可是往無邊大里說了,低為側妾,本該着討好正妻過活,看正妻的臉色小心渡日,顧娘子心中不情願,妹妹日後又怎能在太師府立足,更別提靠着這層關係便宜娘家。”

抱怨不止:“你怎麼比得那些奴婢出身的侍妾,由得主母任打任賣?你也是富家出身的千金,身後有父母兄弟,手頭有十里紅妝,是名符其實的貴妾,還靠指着大婦渡日?”

扇風不休:“再貴的妾,不還是妾?永遠也不能和正妻爭鋒,當然不能任意發賣,可正妻若想打壓,也就一句話的事,爹爹想讓我嫁去官家,看中的是這門姻緣帶來的利益,又不是單為了讓我去給旁人添堵,結怨結仇的。”

越發憤怒:“爹爹只當你是姐妹幾個里最出息的人才,沒想卻是這般無用,論家境論相貌,你比顧氏可有半點不如?只要你進了趙家門,怎不想想總有把那顧氏取而代之的時候?”

更加悠閑:“姐姐把堂堂太師府看成什麼門第了?他們可是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必定家風清正,怎容得下寵妾滅妻的子弟,做下以妾為妻這等違觸禮法之事?趙舍人是將要入仕的人,也不能為了內闈私情自毀前程,若真是個這樣糊塗的人,又哪裡值得爹爹廢這力氣交聯呢?”

馮大姐終於是說不過馮五妹,卻到底還存不甘:“也是我瞎了眼睛,竟沒看清顧氏是這等子妒婦,可惜了趙舍人一表人才,便宜了這樣一個悍貨。”

馮五妹被馮大姐直引得發笑,把團扇一丟,挽了姐姐的胳膊:“快彆氣了,背里說人家的壞話,人家聽不見,自是不會着惱,姐姐豈不成了白廢力氣,反而是把自己給氣着了又何苦?要我看,顧娘子不答應才是情理呢,真講心裡的意願,有幾個女子樂意和旁人共侍一夫的?爹爹當年要納良妾,阿娘不也鬧着要回娘家,到底沒讓爹爹把良妾抬進門。”

“可顧氏和阿娘不一樣,我們是商賈門戶,趙家可是官宦世族,世族媳婦可最講究賢良淑德,就說薛家,薛三娘的嫂嫂當年,相公一中進士,人還在京城沒回故里,就趕緊着張羅四處相看,要給相公納上一房良妾了,薛家娘子才在汾陽城有這麼好的名聲。”

“為了虛名,給自己添不自在,這樣的賢良淑德真是無奈之累,顧娘子放得下虛名,就比尋常人不同,想來她也的確豁得出去,要真是和常人一般迂腐,早就走投無路,說不定連骨頭都被人生生嚼爛下咽了。”

“你倒和她惺惺相惜起來!”馮大姐氣結。

馮五妹莞爾:“難不成只讓英雄惜英雄,就不許美人憐美人了?好了好了,姐姐也別生氣,天底下又不是只有趙門一家世族,趙舍人一個才子。姐姐不若勸勸爹爹才好,與其在汾陽一頭霧水的撞運氣,還不如把我送去京城,將我的婚事交給大哥籌劃,待明年春闈揭榜後,直接從進士中擇配豈不便利?”

後來,馮大姐辭了父親回返王家,馮五妹又再遊說馮母:“姐姐這回好容易勸服了爹爹送我去北平,阿娘可別再阻撓了,反而得摧着爹爹快些準備才好,省得日久生變。”

馮母:“我這頭還氣着你姐想一出是一出呢,你可倒好,感情你們姐妹兩是串通好的?你長這麼大,都沒離開過我一步,你那嫂嫂又不是個柔和性情,我怎麼放心送你去看她的臉色!”

“阿娘,嫂嫂就是性情急躁一些,心地卻是不差的,您可別怪錯嫂嫂……不是還有大哥嗎,大哥打小就疼我,阿娘不放心嫂嫂,難道連大哥也不放心了?阿娘若再不把女兒送去京城,可真就指不定哪日,女兒只能聽從父親的主意,做了人家的妾室了!阿娘難道真希望女兒做妾,終生都要看着主母的臉色小心渡日?只有送女兒去了北平,婚事由哥哥做主,說不定才能爭取得一線轉機。”

——渠出說了這一長篇的話,才見不知何時,春歸已經睜了眼聽得津津有味,氣得這魂婢用腳“踩穿”床板,沉下一半截身子,口吻就越發地冷嘲熱諷了:“你生怕人家恬不知恥的貼上門來做妾,人家又哪裡就稀罕來你家做小?據我看來,馮五娘可是個有主意有見識的女子,比某些小肚雞腸的妒婦強多了。”

她越是毒舌煞氣,春歸偏是笑逐顏開:“馮姑娘今日笑議花卉等次時,我就知感她有別樣心思,且要論機心處世,更有別於她的長姐,三奶奶再是怎麼心熱,那番打算也註定是要落空的,我有什麼好憂愁焦慮的?”

“真嘴硬,你若不關心,做何聽得這樣認真!”

“我與馮姑娘雖說只有一面之緣,卻覺着和她性情倒有幾分相投,又橫豎是夏夜難眠,正巧有姑娘這番閑話解悶,總比一個人在床上烙餅子有趣。”

渠出一雙水杏眼,把春歸好一陣瞪,連她自己都沒發覺火氣不覺間就消散了:“你真覺得馮五娘還算投緣?”

“她和我的性情有幾分相似,都是不肯聽任他人擺布,想方設法也要爭取自己自在的人,也難怪彼此欣賞。”

渠出終於是忍不住,“撲哧”笑出聲:“奶奶倒是大言不慚呢。”

不知怎麼就覺得現在看春歸,要比從前順眼許多了,渠出又飄了起來:“你睡不着,院子里也有個睡不着的,正好能彼此解悶,挨過這蒸籠一樣的夏夜,不用謝我告訴你這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