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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母雙靨的梨渦漸漸填平。

她也終於放開了春歸的手,徹底把身子坐正,那雙不那麼清明的眼睛也透不出多麼旺盛的怒火來,倒更像是茫然帶着些霧氣,有些不知所措的盯着蘭庭。

“祖母還有異議?”蘭庭微微蹙眉,越發不像是應對尊長,如果打個大逆不道的比方,倒像是帝王再詢問座下的臣子。

春歸想:很好,這下老太太的仇恨徹底轉移去了大爺身上。

“我知道你剛和春兒新婚……”趙母終於開口,聲調僵硬,似乎這才堪堪透出了幾分怒氣,只不過她這句話竟然仍未說完又再度被打斷了。

這回插嘴的是旁邊立着的一個僕婦,春歸看她的年紀應當和老太太相若,只不過面貌透出愁苦,眉心和唇角的皺紋格外深刻,全然就和富態沾不上邊兒,要是忽略了她的穿戴着裝,換這人坐在挨窗的炕床上,倒是和沈夫人口中的老太太嚴絲合縫一般形象十分嚴厲刻薄。

此僕婦是這樣說的:“老夫人的意思是,明日便讓大奶奶認親也太緊促了,這時眼看着都已傍晚,不多久就要宵禁了,恐怕來不及去通知安陸侯府等等親友,大爺何不緩上一緩,另擇個合適的日子。”

生着一副厲害樣,口吻卻委婉,心機至少得比老太太要深個幾寸。

春歸就把這僕婦往仔細里打量,卻並沒有看出更多的深淺來。

只聽老夫人似乎有些如釋重負,跟着僕婦的話往下接舌:“可不就是這話,庭哥兒這個時候才提出來,其餘的親友也就罷了,你舅公還有外王父兩家是不能不通知到的,這會兒都來不及了。”

說完這話,老太太似乎自認為蘭庭不能辯駁了,越發如釋重負之餘把那兩個梨渦又凹出一點的痕迹,彎着眉眼再看春歸,彷彿是要寬慰她幾句,這回話根本不及出口就被蘭庭給堵回去了。

“既然不設認親的酒宴,只是讓新婦拜見族內尊長,大無必要廢此許多周章。安陸侯府以及外祖父家的親戚,日後再讓春歸一一認識禮見便是,孫兒也知道時間定得急促,不過眼看着秋闈在即,待此事了,孫兒也能安心備考,故而早前孫兒已經去了一趟二叔公府上,說明了這件事,二叔公也答應了告知諸位尊長,明日巳時前來軒翥堂。”

他根本就不是來和老夫人商議的,只不過通知一聲兒。

春歸覷着趙大爺滿臉理所當然於是雲淡風清的神色,心裡感嘆,這果然很有一家之主的威風啊。

但威風的是趙大爺,她這大奶奶可沒這樣的底氣,春歸心虛的看看老太太,考慮着是不是應當找個借口出去“更衣”,免得被彈藥擦傷。

就又聽那僕婦說道:“大爺還想着今年應試?這倒是老夫人想岔了,以為大爺走了一趟汾州耽擱到此時,怎麼也要緩上一年再考慮仕進了……既是如此,依奴婢看來老夫人就答應了大爺所請吧,無論如何,應試功名才最要緊。”

這麼高的一個梯子給老太太遞過去,老太太自然沒有道理不順着下,可春歸通過仔細的觀

察,窺見老太太幾乎一點猶豫都沒有就採納了僕婦的意見,接下來神色雖然難免有些鬱鬱不樂,到底不再透露絲毫懊惱憤慨的情緒。

春歸就很把這僕婦放在心上,事後向蘭庭打聽此人的身份來歷。

“她是祖母的陪嫁丫鬟,說來也是陪着祖母長大的貼身婢女,後來嫁了我們府里的家生子蘇六,就被喊了蘇嬤嬤,輝輝怎麼特別在她身上留心?”蘭庭問。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總覺得祖母似乎反而在看蘇嬤嬤的眼色行事。”

蘭庭又看了一眼春歸:“你這非但不算錯覺,反而還該稱讚明察秋毫。祖母自來對蘇嬤嬤就很依賴,這蘇嬤嬤呢,別看二嬸如今掌着內宅的事務,從上到下這麼多僕婢下人,多數最信服的人還是蘇嬤嬤。”

“祖母是太師府的尊長,蘇嬤嬤就算是僕婢,自然也比旁人更有體面。”

春歸倒還算鬧得懂這裡頭的規矩說什麼尊卑分明、主僕有別,現實中仗着主母撐腰的刁奴欺主事件卻司空見慣,理論依據就是所謂的“長輩身邊兒,就算貓兒狗兒也有尊榮體面,晚輩可冒犯不得”,而要說這理論依據荒唐吧,那麼荒唐的開端正是最不應該荒唐的皇帝,因為正是皇帝制定的法規,天下臣民無論貴庶,務必對九五之尊本人、使臣、內官,乃至於皇帝使用的器物豢養的寵畜都得畢恭畢敬,否則視為不敬皇帝本人。

器物和寵畜還好,並不懂得這條法令賦予他們的權威,而那些內臣卻利用此條大作文章,輕輕鬆鬆就能在人頭上栽上個大不敬的罪名處以極刑。

而雖然說九五之尊的特權不是任何人膽敢攀比的,但是因為“親親尊尊”“三綱五常”等等政治指導思想,君權和父權允許有微妙的異曲同工,故而這條法令就被搬遷進了孝道區別在於,就算把蘇嬤嬤這樣的祖母心腹打罵一番,還罪不及死,怎麼論也不可能人頭落地。

其實說到底,威風的也不是家奴,仍然是家奴背後的尊長。

就像二夫人彭氏,不是她的御下之能還不敵一介僕婢,無非她必須要仰老太太的鼻息,所以連帶着也要向蘇嬤嬤折腰罷了。

春歸卻不擔心蘇嬤嬤,因為她可不用仰老太太的鼻息,她的上峰是夫君大人……縱然是色衰愛馳,按她如今才剛及笄的年歲,好像也還有大把時間可以揮霍?

所以當蘭庭不再多說蘇嬤嬤時,春歸也沒有揪着此人繼續挖掘太師府的人事,相比起那位祖母身邊的僕婦,還是彭夫人這位名正言順的嬸娘更讓春歸傷腦筋,不知道對方準備了多少明槍暗箭。

她開始打聽起大姑娘趙樨時來。

根據沈夫人的灌輸,太師府小一輩的姑娘只有兩位,二姑娘趙蘭心和蘭庭乃一母同胞,但是蘭心姑娘既然行二,也就是說她上頭還存在着一個大姑娘。

大姑娘是趙二叔的女兒,從閨名不依“蘭”字來看,就能判斷出她應當是庶出。

可是在太師府這樣的門第,庶出的女孩兒在家也是嬌客,甭管彭夫人真實的品行如何,至少表面上不敢

公然虐待庶女,反過來樨時姑娘作為庶女,也更不敢忤逆不敬嫡母,母慈女孝的可能性還是大大存在的,換句話說,這母女倆極大可能站在同一陣營一致對外。

春歸作為孫媳婦,且還是新嫁,一段時間內與夫家的姑娘們相處得應該更多,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係,和睦相處就顯得尤其重要了。

當嫂嫂的人可沒有那大底氣對小姑子們頤指氣使,全天下在夫家這處宅院里,媳婦多得謹慎小心,小姑子才是嬌客啊嬌客,所以春歸壓根就沒希望過兩個小姑子會主動巴結她。

倒是她必須對大姑娘進行防範和示好並行此等虛偽又無奈的操作。

在沈夫人的口中“祖母黨”全都飛揚跋扈,但鑒於從“黨首”身上就出現了偏差,春歸對於大姑娘的預判也變得不確定了,很有必要通過蘭庭重新定位。

“大妹妹性情是最好的,只是過於內斂,極多的時候都沉默寡言,尤其是在長輩面前更加謹慎小心,祖母倒是覺得大妹妹斯文安靜,夫人卻最不喜這樣的性情,所以對大妹妹從不親近。”

這是蘭庭的評價,春歸嘆了聲氣。

她什麼都沒說,蘭庭竟已經猜到了她因何有此一問,以及沈夫人對大姑娘的評價有多麼歪曲失實。

看來沈夫人提供的消息真沒幾句可以聽信了。

蘭庭又補充了幾句關於大姑娘的情況:“大妹妹的生母是蕭姨娘,不是奴婢而是良妾,還是當年二叔授職的時候二嬸請了官媒促成的,這許多年來卻只有大妹妹一個女兒,好在是二嬸允了大妹妹養在蕭姨娘名下,蕭姨娘自來又對大妹妹關懷備至。”

這話不像是對二夫人的稱讚,倒更像對蕭姨娘的褒獎了,言下之意是大姑娘這樣的性情完全因為蕭姨娘教育有功。

通過沈夫人的灌輸春歸了解到二房還有兩大個嫡子,行二的趙蘭台以及行四的趙蘭閣,必須只能養在親媽二夫人膝下的,這樣看來性情就很有些陰晴難測了?雖則是男女有別,尋常春歸大約也沒太多機會和兩個隔房的小叔子來往,但都是生活在同一個內院,至少是在老太太“千秋萬歲”之前,既為一家人,自然不能完全避免面見交道,春歸想到兩個陰陽怪氣的小叔子,頓時覺得脾胃都有些不好了。

於是這才徹底放下了筷子,愁眉苦臉的委頓着:“我似乎……一時貪嘴……”

吃多了隱隱想吐!

而之所以會發生這麼一種讓春歸滿地找縫懊惱不已的情況,又得說回稍早之前,在老太太院里雖說是“共餐”,但春歸想到郭媽媽在汾州時的提醒,硬是沒敢和老太太、蘭庭同席,乖乖站在一邊侍候演足了孫媳婦該有的戲份。老太太於是總歸得了還算一頓心平氣和的晚餐,而蘭庭在躊躇院也相當堅持“食不言”的規矩,並沒有再次給予春歸特權,讓一觸即發的家庭矛盾終於得到暫時的緩和。

不過蘭庭在走出躊躇院時,就貼近春歸的耳邊說悄悄話:“我也沒怎麼吃呢,待回去再陪着輝輝共用晚餐。”

很好,然後春歸就吃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