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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服之後,因着蘭庭的提醒,春歸已經有了忙於交際應酬的心理準備,不過起初想着怎麼也得等到春闈之後了,應該不會有人專挑這時候登門叨擾,怎料到就在上巳佳節的次日,一張請帖就送進了斥鷃園,不過人家也知道邀請趙大爺不合適,針對的人是春歸,帖子寫得既顯熱情又具雅意,讓春歸簡直不忍拒絕,只好拿着去找蘭庭商量。

“又是那位舒娘子,彷彿她真是算着我這個時候已經除服了。”

春歸已然知道這位舒娘子和她的父母年歲相當,多半就是和父親當年先有婚約那位,算來也是她的長輩了,不大可能如孟姨娘般因為聞名便生神交之意,這般三番兩次的顯然示好,就不得不讓春歸心生狐疑——真要是當年和父親毀約那位,可不能再存下什麼情誼,怨氣倒說不定未消,可毀婚的本是舒家,總不至於他們反而還對顧家懷恨吧?

蘭庭卻認為春歸不如赴請:“我打聽過這位舒娘子,在京城女眷中素有才望,都贊她雍容爾雅,甚富坐鎮雅俗的風範,就連聖德太后,對舒娘子也是讚譽有加,她既一再示以親近之願,對於輝輝日後的交際應當有益無害。”

春歸聽明白了,蘭庭說舒娘子是“素有才望、雍容爾雅”,而不是賢良淑德、貞孝節烈,素有才望在有的人看來對婦人來說並非美譽,那這名聲大約沒有摻雜太多的水份,也就是說舒娘子極大可能確然是個雍容風範、才望出眾的人。

那就鮮少可能是奔着挾失報復的惡意才一再示好了。

蘭庭既然沒有異議,老太太當然不會阻止春歸出門,彭夫人雖然想添阻撓,奈何找不到理由,無非就是說了兩句陰陽怪氣的話,企圖損毀春歸的心情,但春歸心寬得能跑馬,對於不好聽的話從來具備自動功濾的功法,一轉身就忘得乾乾淨淨,心情還是那心情——不知這位舒娘子因為什麼才一再示好,好抓撓,希望今日弄清緣由才好。

不過就算滿肚子的好奇心,春歸竟然還沒忘交待青萍:“之前答應了你去問候舊主,可大爺在備考,便一直沒因這事煩擾他,今日你既然跟我出來了,且我身邊又跟着梅妒、菊羞兩個,你正好能抽出空閑來,讓車夫送你走這一趟吧,午後能趕來沈家便是。”

青萍千恩萬謝的去了,渠出浮在半空:“要我跟着她么?正好驗證一下她對你是不是忠心耿耿。”

春歸用腦子道:“信人不疑疑人不用,不勞你了。”

渠出挑了挑眉,忍不住又想譏刺幾句春歸的天真白痴蠢,但想到春歸在大庭廣眾下若忍不住反唇相譏,豈不是又要勞動玉陽真君代轉?!渠出可不是春歸,沒長着豹子膽竟然利用真君的神識鬥嘴皮子,於是閉緊了她那張往常極不安份的嘴,在春歸腦袋上三尺高的地方,百無聊賴的飄浮着。

舒娘子邀請春歸,打着的是一見故人之女的名義,但今日她請的卻不僅僅是春歸,還有七、八個婦人,年輕些的二十左右,也有和舒娘子一般年紀的客人。

因着舒娘子是長輩,不大好親自迎接,所以春歸先見着的是舒娘子的女兒沈五姑娘,她還未及笄,生着好一雙水杏眼,看人睫毛忽閃着,極是天真稚趣,但應當是嬌養閨閣的緣故,禮節雖說周道話卻不多,也可能是和春歸不熟的緣故,總之是帶着笑意觀察時多,一般春歸問一句她才答一句,雖說不上靦腆,也論不上跳脫。

舒娘子卻生着雙修長的眼,見人便含三分笑意,固然是舉止雍容談吐雅緻,但乍一看也領會不見坐鎮雅俗的威勢,她對待春歸極是熱情溫和,甚至當介紹其餘客人之時,她仍不忘聲明:“阿顧是我故人之女,所以今日酒宴,是我專為阿顧所設,你們可都是我請來做陪的,別看她年輕,得喚我一聲世母,就個個都把她也當晚輩看,一碼歸一碼,誰敢端着長輩架子拿腔作勢,今日可別想輕易脫身。”

說著是威脅的話,臉上卻帶笑意。

就有一個婦人連連擺手:“不敢了不敢了,上回舒姐姐執罰,還是在我家裡呢,都灌得我後來拉着我家相公的手直喊爹,我家大哥兒也在一邊看着,驚得眼珠子險些沒掉地上,直至今日一見我拿起酒杯,還愁眉苦臉在旁勸誡我不要貪杯。”

引得舉座忍俊不住。

舒娘子便對春歸先介紹這婦人:“她姓嚴,性情卻是最歡喜的,偏她家相公姓樂,性情又最嚴肅,不愧是僉都御史,教個兒子也是自來板正,這才多大年齡,就曉得勸諫約束阿娘了。”

春歸於是曉得了嚴娘子的丈夫已經官至四品,隸屬都察院,根正苗紅的一位言官,律法賦予了他只要秉持正義,甚至可以指着皇帝鼻子斥罵的特權——當然,如果不幸遇到位暴君,也是會掉腦袋的。

緊跟着的客人,有丈夫職屬六部的,有翁爹權及廷議的,且這些人看上去都對舒娘子不管調侃還是笑謔都安之若素,也不介意今日是給春歸做陪的說法,顯然都是舒娘子真正投契交好的知己,而舒娘子邀請她們,目的也相當明確。

就是為了給春歸在京城交際圈打下基礎。

這簡直讓春歸受寵若驚,她實在沒有想到舒娘子竟然熱情到了這個地步。

說來今日做陪的這些官眷,其實也都在詫異舒娘子為何對春歸如此看重,雖說她們都明白春歸是太師府的長孫媳,但也心知肚明好友絕不是攀高奴顏的習性,但心中固然抓撓,也懂得並無必要追究,只需要知道春歸在好友眼中非同一般就行了。

一場酒宴後,舒娘子還拉了春歸去起居的院子,在亭台里坐着喝她珍藏多年的普洱,聽春歸竟然直問出為何善待,舒娘子眉開眼笑:“輝輝難道未聽你父親提起過我?”

當舒娘子問春歸表字時,春歸已然如實相告,只是在眾人跟前,舒娘子不好以表字相稱,直到現下是單獨面談,才稱謂得更親近了。

“實不相瞞,先父並未提起娘子,倒是舊時家中聽族人閑言,知道了我家和娘子本家的瓜葛。”

舒娘子一時間彷彿突生傷感,隔了許久才道:“我就知道你父親,是不會提起那段舊事的,他是個真君子,明明是我們舒家背信棄義,他卻絲毫未有怨言,說放下就真放下了,不提這段舊事,是為了保住舒家的聲名。”

“娘子是當初……和先父……”春歸本想直問,又一時結巴了。

“我的父親,和你祖父說來也算摯交好友,所以我自從知事時,就知道父親已經為我擇定了良人,就是輝輝你的父親,但我雖是自幼定親,和你父親卻是從未謀面,直至今日……我其實從未見過你的父親。”

像是沉入了幽深的時光,舒娘子柳葉一般的眼睛裡如忽然被東風吹入了薄霧,瀰漫開輕煙恍惚的情緒。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從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所以彷彿從知事時始,就接受了自己將為顧門婦的事實,我聽得多的是你祖父多麼才華斐然,重情重義,但並不知你父親究竟如何,直到你的祖父受到連累,斷絕仕途而我的父親高中進士。”

舒娘子搖了搖頭:“人生已經兩樣光景,知己也是不同層次了,當我現在的翁爹,試探着向我父親提出聯姻的意思,父親立即便滿口答應了,在他看來,我和你的父親這門親事,只是兩家人口頭之交,並未文定,便是取消了,我們家的聲譽也沒有任何損失,但好處卻是一目了然的。”

春歸忍不住頷首,她贊同的倒不是背信棄義利益至上,只是覺得何必勉強,舒娘子的父親既然有了毀棄前盟的念頭,祖父硬拿着過去的誓言要脅別人踐諾,這是聯姻呢,還是結仇?她點頭,是覺得祖父及父親當年答應取消婚約作法極為明智。

卻把舒娘子逗笑了:“你這孩子,跟你父親一樣,都是寬容的人,你跟着我這話點什麼頭?”

但舒娘子也並不需要春歸給出答案,往下說道:“可我當時想不開,覺得父親這樣的背信棄義簡直就是卑鄙無恥,我寧死都不會答應背棄婚約另嫁他人,寧死都不做蕩婦淫/娃,所以當知道父親取消婚約那一刻,我就開始絕食,態度極其堅決,幾度失去意識,是被母親硬灌一口參湯才苟延殘喘,但我只要恢復知覺,又便咬緊牙關不肯飲食,反覆折騰,身體已經是眼看受不住了,母親日日守在我身邊悲啼,甚至求我父親回心轉意,奈何無論是我還是我的父親都是一樣固執,誰也不肯妥協,父親說我是不孝女,寡廉無恥,和外男私定終身,死了活該,他報個小女已夭折,沈家不會怪罪,日後仍能來往交近。”

春歸:……

天下竟然有如此狠心的父親?

舒娘子這時說來卻不存一絲半點悲憤了:“我那時命懸一線,母親甚至都在為我準備棺槨了,還是我的乳母不忍心,她也沒了其餘辦法,突發異想也許你的父親能勸服我,悄悄給你父親送信,於是你父親說服了我父親,讓他在我閨房外,隔着窗戶一場勸說。”

舒娘子又笑了,看着春歸:“所以輝輝,我之所以還活着,還有今日,是你父親救命之恩,但我竟然從來沒有見過他,如今也無從報答他的恩情,唯有報答在你身上,我沒有惡意,我是真的想盡己所能,報答你的父親,還望你能成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