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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即到金殿傳臚日。

蘭庭寅時便起身,需要沐浴更衣祠堂祭祖,如今天一樣重要的日子,春歸就算再不想早起也不能夠賴床了,否則勢必引起全家人的側目,不知得罰抄女誡內訓幾百遍,指不定還要罰跪祠堂,這樂子就認真鬧大了。

又自從入門以來,春歸這還是首次過來家祠,但莫說是她,以老太太為首的闔府女眷也都只能進入堂閣後頭的欞星門前,跪在用檀香薰過的玉綢包邊竹蔑席上祭拜,一直到整個儀式結束,都必須恭肅靜默。

而後一眾人還要將蘭庭送至大門,這個時候春歸才可以說話且必須說話,繼老太太、幾位叔父、幾位嬸娘之後,儀式一般的說場諸如“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的吉祥話,然後一家人目送身着公服的家族希望趙大爺踩鞍上馬,直奔自己的錦繡前程。

再而後春歸還要陪着老太太回到躊躇園,在小佛堂里焚香祈福,靜候佳音。

蘭庭當入皇城,則會被宮城贊禮引至承天門外恭候召喚,這裡除了頭戴三枝九葉冠的准進士們,尚有這場儀式必不可少的王公大臣,因為儀式這時還不算正式進行,氣氛便顯得不那麼認真嚴肅,位列左近的人不乏竊竊私語的行為,可巧徐堯章就站在蘭庭的右側,所以兩人倒也閑聊了幾句。

這個時候天光並未徹亮,大而空曠的廣場縈繞蒼藹,暮春的清晨尚余幾分涼意,但有的人卻緊張得滿額滲汗,要說來殿試並無落第之說,唯有進士與同進士的差別,可到這一步絕大多數的人都還是心懷期待,畢竟如果只中同進士,幾乎便斷絕了入閣拜相的可能。

“逕勿知不知曉萬頃三載後也打算下場了?”

忽聽徐堯章這一問,蘭庭顯然地怔愕了一下:“萬頃兄自己說的?”

“他娶着個情投意合的媳婦,終於考慮要養家糊口了,也不想靠着逸致閑情長久牟取財利,覺着是玷污了這些雅樂興趣,想想也只能靠着仕途經濟,起碼先還了告貸,再積蓄點錢置辦一畝三分地,總歸還能養活媳婦。”

蘭庭便帶了笑意,他如今也有了個情投意合的媳婦,於是很能理解原本志趣在於“名士風流”的葉仁兄甘願“折腰生計”的奉獻精神,輕聲道:“萬頃兄是甘於簡樸,不過聽說女方家境富裕,他願意給予妻子一個安穩,不惜被經濟仕途困縛數載,看來這回是確然動了真情。”

這話音剛落,便聽左側有人發出一聲嗤笑。

蘭庭下意識掉頭去看,就見左側站着的是個三十齣頭的貢士,一雙高挑的鳳眼,這時正滿帶譏誚的盯着他,蘭庭並不認識此人,但此人顯然認識他,只聽此人說道:“在下任往複,聽趙學友這口吻,彷彿經濟仕途是你輩予取予求的平常事體,是否也過於自大了些?未知趙學友是否十足把握,今日金殿傳臚,必是最後一位唱名?”

徐堯章其實是副古怪脾氣,不喜結交廣泛,尤其看這任往複陰陽怪氣、庸常器小,更是連一個字都不想搭理,且連身體都

轉向右側,只用脊梁骨表達對任往複的鄙夷。

“任學友也是經過十載寒窗,想來對於經濟仕途,同樣安心定志。”蘭庭也不想過多搭理,不屑與這類人再起口舌之爭。

哪料到趙大爺確然是盛名在外,尤其是此科連中兩元更加證實了他的名符其實,身後的擁躉又增加了一大群,此時身邊就站着一位,聽聞心目中的第一楷模竟然受到了旁人的奚落,立馬仗義執言:“我聽說的卻是任學友才視今科狀元乃勢在必得,兩日前便設宴張席預先慶功,在下真不知任學友會試排名落於前十之下,究竟是哪來的自信殿試時就能榮得魁首?”

任往複轉身去看那人,唇角輕輕一斜:“在下確然有此自信,怎麼?這位學友不服?”

他這話說得中氣十足,當然會引起在場眾人紛紛側目,無不詫異天下竟然還有如此狂妄自大的人,當皇上是你親爹么?怎麼就必然點中你為狀元了?

“趙學友要若不信,莫若與在下作賭如何?”任往複偏就糾纏上了蘭庭,打定主意和他一決勝負。

奈何蘭庭對於這些義氣之爭沒有絲毫興趣,平平靜靜道:“預祝任學友心想事成。”

正在這時高公公已經代宣聖令,召喚諸貢士臣公前往建極殿,這就意味着傳臚唱名的儀式正式開始,於是乎所有的紛爭都平息了要若在如此重要的儀式上喧嘩吵鬧,相信就算當真已被點中狀元,也會革名治罪的,說不定會名載史冊永垂不朽亘古以來最悲摧運舛的狀元郎。

此時金殿傳臚一般是先唱出取中二甲的名次,二甲並沒有固定的人數,多時五、六十人少時僅僅二十,人數最少的便是趙太師在世時主持的一屆,因評卷嚴格,二甲僅僅只擇錄了十一位,導致那一年為中進士重賄宦官的貢士們十分不滿,紛紛要求退款,收賄的太監氣急敗壞,一個惡狀告去了先帝面前,奈何卻被趙太師輕輕鬆鬆化解了,先帝非但沒有聽信讒言,並對趙太師贊詡有加,太監只好唉聲嘆氣把到手的銀子原封退還。

二甲得以唱名的人,自然和三鼎甲沒有干係了,不過考中進士當然足夠普通士子榮耀慶幸,心裡那點子遺憾就像麥殼,轉眼便被意氣風發給吹散了。

隨着名次不斷傳唱,自是有人面帶喜色,有的人卻神情緊繃,生怕自己落於三甲,淪為同進士的尷尬出身,就連蘭庭都忍不住稍稍緊張,當然不是因為自己的姓名遲遲不曾唱出,而是為了好友徐堯章捏一把汗。

他們這七個人,論來其實都算雜學甚廣,不比得那些醉心八股的人,其實連蘇軾何人竟然都一無所知,鬧出過“蘇軾既然八股文章做得不好,理當落第”的笑話來,徐堯章於制藝一門,遠遠沒有詩文出色,而且關於此科金殿策題的取意,誰也不能擔保是否能切中皇上的心意,徐堯章的先尊雖為官宦,不過卻是家境貧寒,徐父為官清廉,二十載仕途仍舊家無厚蓄,也就是置下了幾間屋舍十畝耕田,一家人省吃儉用渡日,徐父患病時都拿不出錢銀購買參葺。

如今徐父已故,徐堯章上有老母親贍養,下有弟妹需要照顧,他可是一家人的頂樑柱,如果仕途順遂,自然能緩和身上壓力,且不說這些衣食生計的需要,蘭庭也知道徐堯章憋着一口氣,想要子襲父志造福百姓,能得個進士出身,當然對於達成抱負有利。

徐堯章自己卻像毫不憂慮,至始至終都是面無表情,這當然可能是緊張的表現,不過當鴻臚寺官員終於唱出他的姓名時,他仍是不動如山,已經足夠證實他至始至終就沒有緊張過。

而緊跟着徐堯章之後,被唱名的就是是任往複,又兼宣布他為今科傳臚。

據此,二甲進士出身者已經全部宣唱完畢,除了一甲的狀元、榜眼、探花三位,其餘未被唱名的人便都是同進士出身了。

說來能中二甲頭名,任往複就算沒有三鼎甲的風光,也足夠引來其餘士子的羨慕了,然而他偏是在候召時大放厥詞,聲稱必中狀元,這回儼然是被現場打臉,就算儀式莊嚴不敢有人立時出言譏笑,日後也多的是人用此事奚落嘲諷了,此時已經有不少雙眼睛都在用餘光窺望,以為現場打臉那位定然會無地自容、懊惱沮喪,不曾料竟見任往複仍舊是昂首挺胸、春風得意,活像是他中的不是傳臚確確然然就是狀元一樣。

蘭庭微微蹙了一下眉頭,認為這位任學友今日的言行,可不像是狂妄自大又厚顏無恥這樣簡單。

又是一陣禮樂聲,在場眾人都不由得精神一振,他們知道禮樂聲後,便是今日最最引人注目的三鼎甲傳唱了!

這個等待的過程稍長,才有鴻臚寺官先唱出第三名探花的名姓,和二甲進士出身不同,一甲進士及第的三位姓名均要連唱三次,且有官員引及第者出班,就御道左跪。

新科探花是個二十五、六的青年俊秀,眉目里含着一股銳氣,雖說高中頭甲不由意氣風發的態勢,但並沒有得意忘形,倒是那位榜眼,看年紀已經過了四旬,卻不如青年人更加沉穩,出班時連腳步都顫顫巍巍了,乾癟的嘴角卻止不住的直往上翹,激動得簡直就像是一跤撲在了御道上,感覺他的人生已經死能瞑目了。

至此,萬眾矚目的時刻終於來到,就算有的人已經接受了同進士出身的事實,並不認為自己能有那等幸運高中狀元,可這時都在猜測着新科魁首花落誰家,是呼聲最高毫無懸念的趙門蘭庭,還是別的一位意料之外冷門中選,當然這其中也不乏仍舊心懷饒幸的人,正默默碎念希望自己就是那個意料之外的冷門。

蘭庭只在聽聞徐堯章取中進士出身,並且還是名列第二時便鬆了口氣,洒洒落落的站在位列中,彷彿一切都已經與他無關了,這並不是說趙大爺當真就視狀元之位如同探囊取物,而是在傾盡努力之後,結果如何他是當真不再關注了,世上之事,本有一些不由人意主決,生老病死之外,成敗得失也有幾分得看天命。

正是在眾位的翹首期盼中,鴻臚寺卿終於捧卷而前,此時春陽已經徹底衝出了雲層,蒼藹早在不知不覺中消散一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