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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黃城外,百里之處,有酒家名三碗,是三碗酒過必然醉倒,不可再行路。如何不可再行路?只因玄黃城外五百里內,匪盜猖獗,最好劫殺過往行商,所至之處若蝗蟲過境,寸草不生。

殺光,搶光,縱火燒屍而不留痕迹,故而稱得一燒兩光光,亦為此間行腳商對匪盜的厭惡。

然匪盜猖獗,卻唯獨三碗酒家仍舊立於此間,是任何匪盜都不敢冒犯。而其方圓十里之內,亦為不可動武之處,為玄黃城內外人盡皆知。然究竟為何,卻並無幾人能夠說得上一二,只但凡有違背者,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三碗酒家,十里凈土,亦為過往行商歇腳之地。是十里之外,生死無論,十里之內,不容濺血。但凡入得三碗酒家方圓十里,縱然匪盜一路跟隨就在其旁,也不敢輕易動手。

除非想死。

虛空有路,橫渡而來,於憑空撕裂,攪動氣機萬千。

陸塵懷中抱着蠻兒,自其中安然踏出。環顧四周,只可見一片蒼莽黃土,唯枯草搖曳,生機凋零。然此間,唯有一破落酒家,是近乎腐朽的木頭隨意搭建而成,能夠清晰看出有風霜痕迹烙印之上,似是不堪狂風摧殘,一觸便倒。

酒家前有旗杆,上掛酒旗搖曳,書龍飛鳳舞“三碗”二字,筆走龍蛇間似有何等玄妙之意,然常人難以看透。

陸塵也看不透。

只此間,酒家內行出一鬚髮斑駁而體形枯瘦的老人,其眼窩深陷,面如病鬼,脊背佝僂,一雙若干枝般的大手,指甲染滿了黑色,只一眼看去,此般模樣着實有些嚇人。

其周身氣息隱晦,然隱晦之下,卻藏着何等的深沉。

“陸塵?”

老人道了一聲,面上露出些許笑意。

“進來吧,你爹娘已經等你很久了。”

“是,前輩。”

陸塵自然知曉老人身份,秦方早已說過。

此人名公孫北青,是兩千年前便名響南北的絕頂人物。此般絕頂,卻並非是修為何等深厚,而真要說起來,此人天賦着實極差,是於平凡修士也未必能夠強出多少。然其之所以名響南北,是因一手醫毒之術,冠絕天下而無人能與之並肩,故而亦有謂,名醫毒先生。

陸彥明與龔珍身中噬心蠱,便是由醫毒先生公孫北青輕易摘取,於陸塵而言,有着極大的恩情。

入得酒館之中,光線黯淡,陳設樸素,不過如尋常酒家一般,亂石的地面,陳舊的方桌長凳,深處角落有腐朽的櫃檯,而後有破爛的酒櫃,陳列數壇美酒於其中酒香透出酒罈,充盈整個酒家。

只嗅得一口,便通體舒泰。

“好酒。”

陸塵雙眸明亮,贊了一聲。

“你懂酒?”

醫毒先生回頭看了一眼,面上仍舊帶着平靜而淡然的笑意。

此人修行醫毒之法,眉宇泛有黑氣,是一身骨肉血液盡數含有劇毒,故而容貌看起來也有些陰森詭異。縱然笑着,看起來也有些陰森嚇人,若非秦方先前便刻意叮囑過此事,否則陸塵與蠻兒也說不得會被醫毒先生此般模樣嚇到不敢靠近。

“懂是不敢自稱的。”

陸塵哂笑一聲,略有些尷尬。

“我聽秦方說您老人家不僅通曉醫毒之術,更是酒道中人,浸淫其中不知多少年。相比之下,小子這點微末見識自然不敢稱懂酒。但小子這裡也有些好酒,想來前輩會十分喜愛,便作為前輩救了家父家母的報答,稍後便送到前輩手中。”

“好酒呵,你這娃子能有什麼好酒。”

醫毒先生搖頭一笑,卻是並未當真。

他在此處算是隱居,不問世事,不過於玄黃城外這般紛亂之地守護一片凈土罷了,也為過往行腳商人留下一片可以暫且放鬆休息的地方。往日其行遍天下,曾以毒術害過不少性命,縱然其中大多皆為該死之人,卻也有不少是無辜喪命。更有一事,是醫毒先生曾因某些不為人知的原因而發狂,縱毒霧滿城,枉害一城上下數十萬條性命。

也因那般事情,醫毒先生自此不再入世,而停留此間,做些善事以彌補過失。

若說其為惡人,自然不是,畢竟他老人家一生拯救不知多少性命。然真要言說,此人卻又並非善人,那一城上下數十萬條性命盡數喪生,其中又有多少無辜之人,誰也說不清楚。

如此聖賢之輩,如此險惡之徒,經年如此,不知曾有多少人來此尋醫毒先生欲要復仇。然最終,卻並無幾人真正出手。

仇家滿天下,而醫毒先生卻仍舊停留此處,活得安穩,劃定方圓十里凈土不染殺生罪孽。

陸塵心中思量,又見到蠻兒抬頭看來,是面上同樣有些古怪。

“這位老伯,樣子看起來確實有些嚇人,但好像並不是什麼惡人。”

蠻兒靠近陸塵耳邊,小心翼翼的道了一聲。

醫毒先生自然能夠聽到,卻並未有任何錶露,讓陸塵猛地揪緊的心臟也終於放鬆下來。

“不要多言。”

他搖頭,叮囑一聲。

蠻兒吐了下舌頭,嘻嘻一笑,與陸塵一道隨着老人行到後院。

後院不過十米長寬,擺滿了釀酒的工具。而其中,陸彥明與龔珍正笑着說些什麼,又代替老人釀酒,是儘可能報答其救命之恩。聽得此間聲響,兩人亦抬頭,是率先恭敬的叫了一聲前輩,而後才看向跟在醫毒先生後的陸塵與蠻兒兩人。

蠻兒,他們自然認得出來。

但陸塵,卻認不出。

只覺得有些熟悉。

短短兩年時間,陸塵的變化終究是太大,個子長高了,氣質也變了,尤其那狗臉面具,將其面容遮住,是誰也不能知道他現在究竟一副什麼模樣。

但那雙眼眸中的悸動,卻騙不了人。

“你你是塵兒!”

龔珍漸漸瞪大眼睛,認出了陸塵。

陸彥明也反應過來,不敢相信如今的陸塵竟會變成這幅模樣。

那狗臉面具下,那張曾經熟悉的臉,又該是怎樣的難看

“你們一家人算是團聚了,就好好說些話吧。那女娃子跟我來,你體內傷勢太重,若再不醫治,說不得會留下嚴重的暗傷,再無法痊癒。”

蠻兒乖巧,亦知道此間應該留給陸塵與陸彥明夫婦二人,當即便應了一聲,隨着醫毒先生進入一側屋中。

只不多時,院子里傳來低低的哭泣之聲,亦有些許說話的聲音傳來。

陸塵不斷的安撫着父母的情緒,亦將離開山村後的一切都緩緩道來。很多事情,是瞞不過去的,縱然想要瞞過也會被問到。這狗臉面具,實在太過醜陋與諷刺,而其更是直接烙在陸塵臉上,陸彥明與龔珍又如何不會注意到?

許久,院中只留下龔珍不斷啜泣的聲音,更有陸彥明長吁短嘆。

“老伯,您不是說為我醫傷嗎?怎麼什麼都不做?”

蠻兒聽得外面漸漸安靜下來,方才轉頭看向坐在對面的醫毒先生。

後者一隻枯瘦的大手正搭在她手腕上,面上頗有些凝重,卻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這傷不好醫啊。”

許久,醫毒先生才終於鬆手,面上亦露出些許怪異之色。

蠻兒眸中露出疑惑,心中有萬般不解。

“女娃子,你母親是何人?”

醫毒先生手指敲着滿是溝壑的桌面,許久才終於問了一聲。

“母親?”

聞言,蠻兒稍愣片刻,而後眸中露出些許黯然,只又很快便徹底壓了下去,重新掛上開朗的笑容。

“我是我爹爹一手帶大,娘親我從來沒見過,也不曾聽爹爹提起過。老伯,我的傷和我娘有什麼關係嗎?”

“有些關係。”

醫毒先生點了點頭,面上凝重與複雜更甚幾分。

只他言至於此,便不再深入,似是不想讓蠻兒知道。

“你這傷,已經太久,憑老夫手中的靈藥奇草,並不能將其醫好。此事不可着急,日後再說吧,咱們先出去看看。”

又過許久,醫毒先生才終於開口,而後便起身出了門去。

蠻兒面上露出疑惑之色,卻也並未在意,跟着醫毒先生便出了門去。

院子里,陸彥明夫婦二人的情緒已經平復下來,只龔珍眼角仍舊掛着淚痕。見到醫毒先生行來,夫婦二人當即起身,不敢有絲毫怠慢。

“無妨,你二人體內種了太多噬心蠱,解除雖然簡單,但畢竟對你二人精氣有傷,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會感到虛弱乏力。這般禮數忽略也罷,老夫也不喜這些。陸塵,你便於你爹娘說說,日後不必如此。”

醫毒先生笑着扶起二人,又轉向陸塵,面上頗有些無奈。

聞言,陸塵也只能苦笑一聲,是已自二人口中知曉他們對醫毒先生心存敬畏,何況其又拯救他二人性命,乃至間接救了陸塵一命。會如此,自然在情理之中。

但醫毒先生若不喜這些,那便無需也罷。

“是,前輩,小子之後自然會於爹娘說清。”

他心中亦感激,又想起先前所言,便徑直催動翠葉令牌,由明月長生殿中取出兩壇千年醉與兩壇百花香,當作謝禮。

千年醉也好,百花香也罷,皆是酒中極品。如醫毒先生這般好酒之人,自然懂得其中妙處,是只嗅得一口酒香便能猜出一二,面上當即露出驚異之色,是愕然陸塵竟有如此好酒。

他有心拒絕,卻又不舍,而更有陸塵堅決相贈。

幾番推脫之下,醫毒先生也終於露出真心的笑意,將其手下,只眸中神色卻頗為複雜。

“此酒,受之有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