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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狐殿自此再未平靜過。

穆雙影的身形就在那九尾的白狐之中,身上蕩漾朦朧光華,已經不再如先前一般膨脹又收縮,似是一切都穩定下來。而如今,她究竟如何,也就只她一人知曉,但那灑落的許多鮮血就鋪在地上,被這仙狐殿輕輕一震,便徹底的化去,不再存留分毫。

有血色的光華在這白狐的影子中浮現出來。

它似匹練,如長虹,流轉出沒於穆雙影的體內。那些駁雜的血脈,一一摒棄,不留分毫。而大妖之血也在此間漸漸散發出可怕的威壓,它遊盪四方,將這九尾的白狐都染成斑駁猩紅的顏色,又更加的凝實幾分。它雙眸迸發神光,似是真的活了過來,有莫名的威壓籠罩此間。

這仙狐殿,已經沉寂了太久,其內蘊早便揮散得近乎乾淨,卻於此間又忽的輕輕震動起來。

那染作血色的白狐微微仰頭,原本平靜的面上忽的出現些許波瀾。它似擁有着自己的感情,悵然的望着仙狐殿的一切,又見到了那破碎的氣機中,抬頭望來的老鬼。而後,緩緩低頭,匍匐在這裡,與那老鬼對視,豎瞳的眸子露出了些許懷念與苦澀。

“你,後悔嗎?”

老鬼忽的問了一聲。

那染血的白狐輕輕搖頭,似是真的有些扈娘子殘留的意識於其中。老鬼如此一問,便如此一答,縱死未曾悔。

低下頭,頗有些傷感。

“如此,該散,便散了吧,他已經不在了,連屍骨都未曾留下。”

老鬼苦笑一聲,將酒葫蘆舉起,咕咚咕咚的灌了許多,眼睛都紅了起來。

染血的白狐低頭,似是嘆了一聲,而後又轉頭望向四周。這曾經的仙狐殿,曾經的大聖道器,也會破落到這般地步,只余殘垣斷壁,而再無任何生機。所有的一切都在歷史的長河中被淹沒,所有的一切都在時間的流逝下被抹去。曾經的大聖,終究也會煙消雲散,哪怕真仙也不再如何。

“你為他奔走四方,惹萬般過錯,天下諸罰。又入得宇內八荒,望穿星嵐盼回首一望。苦也,命也...到頭來,卻也隻身死魂消,他才方覺過錯。然,大錯已成,為時已晚,你也無法見到。否則本該斷古前便逝去,又如何會留至此間?”

老鬼喝得夠了,開始胡言亂語。

他道出了太多斷古前的往事,然此間,卻也只他一人能夠聽到。白狐也能聽到,卻不予理會,它看過了四周,也再無留戀,便將身上的血紅都凝聚起來,化入體內,結一血丹,其中有穆雙影昏迷不醒。血華凝練,洗刷肉身,滌清血脈,再復一九尾大勢。

轟!

仙狐殿忽的震動起來,盪起萬般神光流轉,十萬破碎的道痕顯化。它們爭相流轉,緩緩破碎,而化出萬般玄妙輝光將白狐與穆雙影都包裹其中。氣機蕩漾之下,那凝實的白狐影子,再度漸漸通透起來,而作虛無,可見一身血光如長河匹練般盡數盤繞穆雙影身旁。於其肉身,有另一九尾的白狐虛影顯化,繼而盤踞於其肩頭,雙眸睜開,神妙藏於其中。

血紋交織,印於眉額,流轉而清淡,終究作一白色的火焰痕迹將老鬼先前留下的痕迹抹除,而就此印下。

老鬼自然見到,卻並未說些什麼。

扈娘子比他更加的了解穆雙影,那一滴精血始終在其體內,所有的過往,所有的經歷,大抵扈娘子都能知曉。道心誓言下,無需這般束縛。

那血染的白狐,終究漸漸化作虛影,黯淡,卻又抬頭,遙遙望向遠方。

昂——!

一聲長吟,八方懾服!

荒神境有天下五域,東盛,西涼,南野,北荒,中州,又有四方海闊波瀾升騰。狐吟,流轉蒼穹之下,大地之上,流轉過千古的過往與時間的長河,再度於這個世界回蕩。這一刻,有着太多人舉頭而望,聽着耳邊那滿含不舍與滄桑的長吟,感受着那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氣息。十方雲捲雲舒,無雷光赫赫,無轟鳴震耳,大雨傾盆灑落,整個荒神境都要為其送行。

東盛有諸子百家,聖道昌隆,皆望向東盛以東,不知如何便淚流。

公孫家秦家,有人稱鬼神驚的秦天,有人言補天手的公孫家主,皆悵然而不知何謂,亦低下了高傲的頭顱,為之送嚮往生。

兩儀門有古之傳承,山巒長吟,迸發兩儀黑白氣息直指霄漢。它歡呼,雀躍,也似大仇得報。那已破損了許久的內蘊道痕,也終究散去了最後一縷阻攔,漸漸恢復往日的威嚴。

天玄宗,天青山。

愚木老人難得沒有盤坐那腐朽的木屋之下,反而來到了天青山的一角,遙遙對着東方。他面上滿含悵然,深深一嘆,又見到身後行來的蠻兒與秦方。

“你二人,該走了。”

他道了一聲。

“天玄宗因我二人有此大劫,若真的丟下天玄宗不管,你讓我等日後怎麼做人?”

秦方挑了下粗眉,冷哼一聲。

忽的,又笑了下。

“若是我老爹在這,被他知道我棄天玄宗不顧而兀自逃命,非得給我屁股打開花不可。”

蠻兒並未開口,面上卻也決然。

只愚木老人卻沉默下來,又轉頭看向東方,一雙眸子有玄妙幻化生滅,似是能夠望穿山外山,海外海,能夠見到那正緩緩消散的一切。那聲長吟流轉到了此間,愚木老人緩緩閉上眼睛,又嘆了一聲。

“若不走,便不走吧,卻也無需將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自然道法受人覬覦,再入得塵世,便該有此一劫。只現下,卻還無需說這些。”

稍頓片刻,愚木老人忽的原地盤坐下來。

“你二人,隨老夫一起誦大道往生經,為那早該離去之人,送行。”

“早該離去之人?”

秦方愣了愣,又抬頭看向東方。

他聽不到那聲長吟。

蠻兒卻未多言,也上前,盤坐愚木老人身前。她面上滿是悲戚,也似能夠感受到那份苦澀與愁痛。只她未說,也許自然大道所致,讓其能夠聽到,能夠感受,便隨着愚木老人一起誦念。

秦方不覺明歷,但見得蠻兒如此,便也上前,誠心誦念。

蘇城有蘇家,聖道不盛,天命坐鎮。

“她終究是去了。”

天命老人仍舊如往日般,身形魁梧卻氣質出塵,周身群星流轉,朦朧化神奇。他行到天命閣,憑欄而望,身後有蘇千烈急急追來,面上頗為凝重。

“前輩,這...”

“東流逝水,無可挽回,該去之人終究得去,縱然留執念不化,卻也該化了。”

天命老人道了一聲玄機。

他眸中神光生滅,能夠看穿一切,天命之法算天象地勢,大概能夠知曉許多。扈娘子僅存的一縷執念,藏於精血之中,待得如今方才現世,卻也到了消亡之日。天命老人能夠算得出,扈娘子也並未遮掩,便看得出來。

一聲輕嘆。

那狐吟,隨一縷清風而過。

“你與老夫,一道誦念往世經吧,讓這早該追他而去之人,能夠尋得到他。”

天命老人瞑目此間,口中神文誦念,追那狐吟而去。

蘇千烈不敢違背,便跟隨復誦。

北荒有妖族,一老嫗也踏出閉關,滿面蕭瑟。

西涼王朝,佛門三千,有經文渡該渡之人,三世佛傳承至此,送故人往故。

南野多山嶺,戰亂四起,卻於今日難得平靜下來,十萬妖王不敢作亂。

中州皇朝,雄霸一方,十萬萬聖道之徒伏地恭送。

這一日,有太多人知曉,也或不知曉,送那該去之人歸去,縱然古之大聖隕落,亦從未這般。那一聲狐吟,隨着長風而流轉,再走一遍這天下,再看一遍行過的道路。滄桑,古老,深沉又低落。它有着一縷難言的感懷,所到何處,何處便有雨落,天也悲,地也傷,隨那狐吟而迷亂一日大勢。

它在流轉,在行走,踏過了五域四海,來到葬仙山。

那暗紅的血刀被丟在地上,陸塵忽的跪在那裡,捂着心口,止不住的淚流。

此間的風,也變得有些急了。

他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也不知為何會有這樣一聲狐吟。只聽得,便覺的心中絞痛,連靈魂都在顫抖。便如這葬仙山,便如這血鬼嶺,那血眼鬼魔也難得安靜了一日,隱隱有抽噎聲在石碑下回蕩。而這本就陰沉的天空,也更壓抑了些,細雨如絲如霧,卻未能清洗得乾淨,只讓一切都更加沉重。

那一隻只漫無目的而遊盪的鬼魄,那一縷縷早該消散又復存的魂息...

漫山遍野的影子,跳動的陰火,沉寂而陰冷的氣息。

百萬鬼嚎哭!

聲悲意切,天道與同!

轟!

一聲雷鳴,撕裂了蒼穹,也將這黑沉而壓抑的天際都留下一道亮眼的痕迹。

一縷清風流轉而來,狐吟便在耳邊。它輕輕落下,到了陸塵的肩頭。那一絲溫潤的柔軟,輕輕一拂,若情人的指尖流轉溫存,而後便就此離去。陸塵勉強抬頭,已融化了許多面具上滿是淚雨,悄然滑落。

那本該消散的影子,那一念長跪而亘古不朽的男人,又似是出現在那裡。

那風,落入了他面前的一座矮墳,帶着走過了天下的狐吟,終究在此間落下。

那身影,終究不再筆直,彎了下去,深深的叩在地上,身子也在顫抖。

他的傲骨,終於為之傾覆,他的頭顱,終於為之低垂。

陸塵看得到,那戴着白狐兒面具的女子在矮墳前留下了影子。那溫柔的目光,情意綿綿,透過面具也能看得到。她蹲下身來,將他扶起,相擁,消散...

“是...原諒了他么...”

陸塵獃獃的看着,又抹了把面具上的濕痕。舉目再望,這天地,也似是清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