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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左名都,竹西佳處。

當年姜白石一首揚州慢,道盡了揚州風流。借問揚州在何處,淮南江北海西頭。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自古以來,揚州多是文人騷客流連之處,更是京杭運河與長江交匯之地,又是水陸交通樞紐,每年稅賦,在南直隸省絲毫不遜於蘇州。

當蕭金衍與東方暖暖馬車抵達揚州時,已是兩日之後。兩日來,二人雖不是提心弔膽,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被一笑堂的人再追了上來。蕭金衍曾遊歷天下,但揚州卻是第一次來。

此刻正是清晨,城門還未打開,門外排着長長的隊伍,有些是過路的商旅,有些是周圍百姓挑着新種的果蔬,等開城門後進城賣個好價錢,城門外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蕭金衍在蘇州城久了,蘇州話還勉強聽得懂,到了揚州,如到了爪哇國,聽得一頭霧水,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結果有人來跟他來搭閑話,弄得他以為對方要跟他吵架,鬧了個灰頭土臉。

城門打開,一隊兵丁出城門,眾人開始入城。

蕭金衍有些奇怪,若是尋常入城,官兵一般盤問幾句,繳些許入城費,或者從貨物中收些稅,也就放過去了。可不知為何,今日官兵查的特別嚴,這種情形下,不是加稅,便是捉賊。

一位校尉騎馬來到城門前,大聲道,“兄弟們,招子都給我亮一點,我們得到線報,有西楚的諜子混入揚州城內,意行不軌之事,若遇到可疑之人,務必嚴查!”

眾官兵應聲答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城門稅自宋代便有之,大明朝也沿用這一稅制,尋常貨物、日常用度等,二十課一,倒也不重,但對於管制的鹽、鐵、茶、綢等,則需要官引或者官府開具的文書,嚴加控制。別看城門官無品無秩,可在城門稅具體執行之中,他們也可以根據需要便宜行事。這就給他們帶來了可乘之機,尋常百姓他們也看不上,但是遇到商賈進出城交稅,只要對官引文書批文數目睜眼閉眼,就可以從中漁利,甚至趁機睡幾個、十幾個姑娘,也是常有之事。

蕭金衍也明白,中秋將至,每到這種節骨眼兒,這種“諜子”、“反賊”也特別多,已經習以為常了。

還未到蕭金衍,排在前面的人已經怨聲載道。

“什麼?三百文?平時都是三十文啊,官爺,我這車白菜全賣也不過三百文啊!”

那城門官愛答不理,“願進進,不願進滾蛋,下一位。”

騎馬校尉上前抽了城門官一鞭子,罵道,“百姓是咱們衣食父母,你怎麼說話呢,我們吃朝廷俸祿,遇到問題,不要迴避,而是要想解決辦法,懂不懂!”

那城門官也未料到老大會有這麼大反應,捂着火辣辣的臉,不敢說話。那校尉對那老漢道,“老人家,這不過節了嘛,稅嘛,是府台大人定下的,我們也沒法給你免掉,你這白菜平時一文一斤,今天完全可以賣三文一斤,這麼算起來,你還有得賺呢!”

那老漢聽了,心說也對,乖乖交了三百文,嘆了口氣,“苛稅猛於虎啊。”

校尉也冷笑一聲,“你只道百姓苦,咱們這些當差的,日子也好過不了哪裡去。手下弟兄們總要照

顧一下吧,沒肉吃誰還跟你干?上級那邊也得打點下吧,不然年末清察憑什麼給你上上?家裡的正堂總要換身衣裳吧,養的外宅也得有個利是吧?我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總得有人當倒霉鬼不是,誰當不是當?”

蕭金衍聽了,心說這傢伙官不大,歪理倒是挺多的。

對於今日加稅一事,眾人雖然怨聲載道,但多半還是如數交了。

在大明朝,若是附近州縣出入,憑口音做個登記,倒也簡單。若是外鄉之人,若想入城,要麼有官府頒發的路引,證明你的身份,要麼有城內的保人,防止你入城後為非作歹。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有些偽造路引,有些通過賄賂城門官,還有些江湖人,高來高去,想要入城,方法多的是。

蕭金衍當年在登聞院時,弄了不少空白路引,想不到今日派上了用場。

那兵丁檢查了路引之後,又問,“你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蕭金衍說你這個問題好深奧,當年一個姓蘇的前輩,一生都沒有回答出這三個問題。

那兵丁剛才挨了揍,正憋着滿肚子火氣,見蕭金衍油嘴滑舌,更是不順眼,道:“我看你賊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善類,還不從實招來,聽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莫非是西楚的諜子?”

蕭金衍本要發火,想到東方暖暖還在車內,犯不着跟他們鬥氣,於是低聲道,“官爺,借一步說話。”那兵丁陰陽怪氣道,“老子步子貴得很,借一步,還三步,你還得起嘛?”

話雖如此,還是跟着蕭金衍到了一處僻靜處,“怎麼,你要想賄賂本官,那就快點,本官忙得很。”

蕭金衍從懷中掏出登聞院監察的腰牌,道:“這個東西,你來瞧瞧?”

登聞院是直屬於大明皇帝的特務機關,權勢滔天,就算你在京城,三品以下官員府邸,可以隨便出入,五品以下官員,可以先斬後奏,蕭金衍尋思拿出這個東西,對方怎麼也得給個面子吧。

那兵丁在揚州城,與京城相隔十萬八千里,又哪裡知道什麼登聞院,打量着這塊黑乎乎的腰牌,道,“不金不銀的,弄個木頭來糊弄我?”

“我是請官爺看看上面的字!”

兵丁罵道,“我不識字,你讓我看個屁!”

蕭金衍尋思方才你檢查路引時候那個認真勁兒,敢情都是裝的啊。

不過,在大明朝,文高武低,軍中沒有官兵識字的並不多,許多做到大將軍的軍官,也是目不識丁,所以朝廷多用文官統帥武將。唯一的例外,便是大都督宇文天祿。

據說當年科舉,宇文天祿本有機會名列一甲,後因一名女子,得罪了當朝禮部尚書孫青山,被取消了功名,一怒之下,棄文從武,一步步登上大都督之位。後來,孫青山一家被宇文天祿報復,來了一波素質三連,剝皮、充草、點天燈,死狀凄慘。

“那你認識什麼?”

“我這人比較俗氣,就認識銀子。有的話,就拿點出來,別不識抬舉。”

蕭金衍說你早說不就得了,我這不還趕着給妹妹治病呢。說罷,對車內的東方暖暖道,“妹子,勞煩你再拿點銀子吧。”東方暖暖從車內遞出了一塊碎銀

,蕭金衍接過去,雙手恭敬送上,“官爺,請通融。”

那兵丁瞟了一眼,自己頂頭上司正在不遠處曬太陽,正要去接,又問了句,“你妹妹得了什麼病?”

蕭金衍道,“麻風病。”

此話一出,周圍三丈之內,頓時沒了人,就連身後百姓,聽說車內有麻風病人,也都紛紛躲遠了去。蕭金衍說,官爺,銀子收下吧?那兵丁連忙搖頭,趕緊走,別在這裡礙事兒。

蕭金衍說你不收,可別怪我不識抬舉了。

就這樣,兩人入城,東方暖暖在車內笑道,“蕭大哥,剛才你那一招,夠陰損的。”

蕭金衍說要不是這樣,指不定對方會怎麼難為咱們嗎,要是那個城門官見你貌美如花,非要搶你去回家當老婆,我豈不大頭了?

東方暖暖嘆了口氣,“要是貌美如花,那就好了。”

蕭金衍道,“你放心,咱們到了揚州城,等找到薛神醫,看他有沒有辦法治好你的病。”

東方暖暖問,“蕭大哥,等到了薛神醫那邊,我們就要分別了嗎?”

從蘇州到揚州,只有短短几天,但兩人一起經歷了不少事,早已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只是,東方暖暖以生病為由,吃住行走,幾乎都在車上,就算住店,也是以綉帽厚紗遮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雖未謀面,這幾日來,蕭金衍早已把暖暖當做妹子一般了,於是安慰道:“到了薛神醫家,你先安心治病,我在揚州還要處理些事。”

想到傳劍所說,溫哥華臨死之前,本來要來揚州見一人,那人手中有宇文天祿與西楚勾結的證據。若真如此,宇文霜此刻也要來揚州城,恐怕就不僅僅是一種巧合了。

東方暖暖似乎對薛神醫也沒什麼信心,不過劉長老已死,自己爹爹前往書劍山也下落不明,整個光明神教早已支離破碎,她自幼體弱,本是多愁善感,如今自己在這個世間,舉目無親,唯一一個關心自己的人,也要離開,忍不住黯然神傷,竟然抽噎起來。

女人的眼淚,是世間最厲害的武功。

蕭金衍雖身負絕學,卻無法抵抗這一招。

他連忙安慰,“你放心,等我事情辦完,會來揚州看你的。”

東方暖暖道:“那時候,說不定我已經被宇文霜殺了。”

蕭金衍道,“這個你大可放心,江湖上,還沒有人敢去得罪六指神醫。”

這話倒是不假,行走江湖,誰還沒有個三病兩痛、五勞七傷的,多認識一個神醫,多結一份香火,薛神醫雖認錢不認人,但天地人三榜之中,承他情的人並不少。更何況,六指神醫薛包,既能救人,又能殺人。

薛神醫在揚州城名氣極大,隨便找人一打聽,就問到了去處,二人趕車前往,來到城東薛宅。薛家佔地約三四畝,四周是高隆的院牆,聽說薛神醫脾氣古怪,性格又怪,向來獨居,常年與草藥為伍。

蕭金衍上前敲門,沒人答應。

微一推門,大門應聲而開,蕭金衍望去,只見院內一棵歪脖子老槐樹下,薛神醫踩着凳子,將一根繩子系在樹上,繞了兩圈,準備上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