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色內克把自己埋進雪白的鹽水龍蝦和金黃的椒鹽烤肉里,他對格列格里的提議絲毫不感興趣——那兩個孩子,尤其是在奧西恩.道格拉斯的事情之後,卡遜家族表現出的態度可不是用在兩個可有可無的棋子與籌碼上的,凱恩.卡遜親自來到了學校,並和校長交談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達成協議的內容自然不是色內克所能知道的,不過其後撒沙.霍普金斯與別西卜.比桑地其後所受到的特殊而隱秘的優待是每個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到的,尤其是執行它的教師們——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像這樣,由家族花了大力氣栽培的孩子,當然不會真的放任他們去做個歌星或者演員什麼的,這兩種職業或許很容易得到人們的矚目,卻很難得到他們的尊重——西大陸聯邦的歷史並不長,只有兩百餘年,這兩百年里,共有五十三位總統宣誓就職,而他們裡面,只有一位曾經做過演員,他被人們稱之為傳奇。而且色內克早已發現,別西卜的某些思想就像個生在本世紀前的老人那樣頑固守舊,他依然贊成讓女性呆在家裡,做飯洗衣,生兒育女,照顧老人;而她們的兄弟、父親乃至兒子則應該在外面賣力幹活,以支撐與負擔整個家庭,就像房子里的樑柱,想到這兒,色內克咋了咋嘴,這男孩很聰明,他從未在女性教師面前提起過這些,甚至一點兒都沒漏過,上回在他度假的時候代了四分之一部分課程的索菲還向他稱讚過別西卜,說他是個謙恭而有禮貌、風度翩翩的好孩子——哦,他當時真想告訴索菲,十八、九世紀的男性同樣尊重女性,但他們可從未把她們視作能與自己相提並論的“那一種人”,他們和別西卜.比桑地一樣,一個對外界太過好奇和關切、自以為是、喋喋不休的女人會讓他們感覺不耐煩的。

相對的,一個憑藉著容貌與嗓音過活的男人也會被他們視為自甘墮落。不務正業。

至於小霍普金斯,那是個複雜的孩子,色內克想,也許格列格里就是被他身上那種互相交融而又相互矛盾的感覺吸引的,他身上有着成年人的沉穩,又有着少年人的憂鬱與老年人的靜謐,他似乎對自己的魅力一無所知,卻又會在必要的時刻嫻熟地利用它;他像是早已有了一個堅定而明確的目標,卻會在某些時刻彷徨迷惑。不知所措;他看似天真無邪,純潔透明,卻又時時令人無法捉摸,難以掌握;最重要的,他非常傲慢,是的,傲慢。不是指那種形之於外的鼻子朝天與幼稚直白的惡意——他並不是第二個寶兒.諾爾.道格拉斯,他只是置身於外——他從不關心他認為無需關心的東西,包括他人的認可與愛。

而且這兩個男孩都足夠富有,他們從未嘗到過捉襟見肘,窘迫難堪的滋味。格列格里要大失所望了,他手上並沒有能夠吸引這兩個男孩的東西。他們確實野心勃勃,可惜的是這份野心註定了他們不會從一個玩物起步。

格列格里所做的一切必然徒勞無功,可憐的老朋友,色內克決定再喝幾杯,為他命中注定的失敗提前好好哀悼一番。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些。”別西卜說,他看着站在錄音室里,和合音師與錄音室一起看着那些好像只有在科幻電影里才能看到的,閃爍着五顏六色光芒的面板令他眼花繚亂。

“這是一般是不允許非相關人員入內的。”錄音師說,他給別西卜找了一把頗為舒適的椅子,安排他在椅子上坐好。巧妙地把他和機器隔離開來,給他零食和可樂:“用吸管,男孩,”他說:“這樣可樂的氣泡就不容易衝到鼻子了。不過要小心點,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下面的地毯值多少錢。”

“謝謝。”別西卜說,他朝着隔了一塊厚而透明的玻璃的朋友擺擺手。切加勒.比桑地有着好幾家電影公司,如果他有興趣看看錄音什麼的,比桑地的下屬能安排的更好——可別西卜從不覺得自己需要注意這些,他對歌星與影星並不怎麼感興趣。他也沒想過要成為一個錄音師,不過他倒是知道一個錄音室大概價值幾何,因為某個負責電影公司的“叔叔”曾經嘲笑過他手下一個三流男星得幹上五十年才有可能弄到半個專業錄音棚。

“我說,”別西卜在還未正式開始之前問道:“為什麼要錄音呢?”西壬最後一次的演唱會是以“真實”為主題的。所有的聲音都不會像以往那樣,經過一定的人工調合後才被散播出去。

“我們先得聽聽效果啊。”錄音師說:“我們得知道西壬的聲音和撥弦古鋼琴真實地合作在一起是個什麼感覺。”他身邊的合音師捅了捅他,用口型說“格列格里”,錄音室不易讓人察覺地點點頭,演藝經紀人的老把戲,他們有時也會遇到些不怎麼熱衷於出風頭和賺錢的目標,那時候,他們就會想盡辦法把他帶到這兒,帶到那兒,讓他們感受一下“紅人兒”的部分生活,當然,只是光鮮與榮耀的那部分,像那些污穢醜陋的東西他們會藏的牢牢的,就連一點兒臭味都聞不到,就算會被問到,他們也只會斬釘截鐵地明言那是根本不存在的——有人酗酒嗎?不,那只是偶爾不小心多喝了兩杯;有人吸毒嗎?不,那只是被人栽贓陷害;有人和搞同性戀嗎?上帝啊,誰沒有一兩個男女朋友?至於同性,那也只是一時好奇;還有易、性賄賂以及施虐和受虐——媒體總是愛大驚小怪,吵吵嚷嚷,哪有那麼多變態呢?

他們花言巧語、不擇手段,揮舞着那份金光閃閃的合同就像是魔鬼揮舞着賣身契,錄音師和合音師見得多了。合音師挺慶幸自己因為一道車禍留下的疤痕而沒能進入自己夢寐以求的“圈子”,這幾年下來,他看到的東西已經讓他變得十分清醒——它就是一個骯髒的沼澤,乾乾淨淨漂漂亮亮,活力十足的人進去,渾身疥瘡,皮包骨頭的骷髏架子出來——沒人能逃得過那些“水蛭”貪婪而徹底的吮吸。

演唱室的玻璃門關閉了,門上的紅燈亮起,就像是手術室門上的燈那樣,所有的人都開始變得嚴肅與沉默起來。

撒沙.霍普金斯把手放到了撥弦古鋼琴上,錄製人員把手放到了機器的滑標上,那些滑標好像有幾百上千個,巨大的錄音機徐徐轉動。

別西卜沒有打開可樂,也沒有享用任何一份零食,他把它們堆積在腳下,錄音室里的氣氛影響到了他,那些專業人士確實很愛自己的工作,他們聚精會神,耳朵上套着巨大的耳機,錄音師在簡單的練習章第一小節結束的時候和撒沙交流,指示他照着他們預設的方向走,別西卜只關心他的朋友,他站起來,但沒有靠近,只是站在原地看,他不確定霍普金斯能不能看到自己,佇立在玻璃與牆壁之前的機器很高,還有幾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它們前面。

他倒是能把霍普金斯看的很清楚,他的朋友出乎意料地適合這個房間,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只有他自己和一架撥弦古鋼琴,錄音麥克風從天棚頂上弔掛下來,聚攏在他和鋼琴的周圍,捕捉每一個細微或是巨大的聲音。

演唱室的亮度被調的很低,幸而別西卜也能夠在微弱的光線下看清東西——撒沙.霍普金斯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那是種如釋重負的空白。

第一部分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錄音師走了過來:“你想要聽聽你朋友的演奏嗎?”這孩子挺乖的,他想,看在他沒有在地毯上撒尿的份上,他或許可以祈望價值四千五百元的耳機不會被他弄壞。

“如果可以的話,”別西卜說:“非常感謝。”

錄音師的助手親自幫他帶好末端膨脹的有一個成年男人拳頭那麼大的監聽耳機,囑咐他不要動上面的設置,而後才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起初那裡面寂靜一片,別西卜的耳力超越常人,卻也只能聽到細微的沙沙聲,然後第一個聲音出現了,它就像是一柄冰錐,陡直地扎在別西卜的心臟上,別西卜無法控制地輕輕抽搐了一下,緊接着,是霍普金斯的撥弦古鋼琴,每一個音都是那麼清晰、乾脆、毫無餘波,它和西壬悠長沉鬱的聲音彼此交纏、混合與分離,真是奇怪,它們都是那樣的純凈、冰冷與銳利,還帶着點堅硬,它們給人的印象就像是西壬的外表,別西卜不知道別人聽起來會是什麼感覺,他的感覺是……恐懼。

他恐懼的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