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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撒沙.霍普金斯緊張而疲倦。

暫時只有別西卜發現了這一點,他坐在貴賓席上,與撒沙之間僅僅相隔着一條寬闊的水道,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線下散發著淡薄的金色光,它讓他看清普通人無法看清的東西——淡色的頭髮緊貼着額頭,撒沙.霍普金斯面無表情,他的嘴唇緊緊地繃著,筆直地如同在白紙上划出的一條線,他紫色的眼睛在光線暗淡時很難分辨其中顏色的深淺,但別西卜能夠找到他的視線——男孩的視線並未落在撥弦古鋼琴的鍵盤上,而是一直跟着西壬,他的肩膀微微拱起,雙腳沒有踏在古鋼琴的踏腳板上,它們踩着地面,腳跟略略懸空。

或許是別西卜的注視太過直接了,小霍普金斯轉過頭去,看了他一眼,他的面頰亮晶晶的,不是化妝用的亮粉,而是汗水,它們從他的額頭上留下來,沿着眉毛順着顴骨往下流,從下巴蔓延到脖子上,最後滲入黑色的立領。

別西卜知道自己壓根兒沒有樂感這種東西,但他至少知道自己是否正在面對危險,就像上次西壬和霍普金斯的合音——它令他感覺很不舒服,當時他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去抵抗它所帶來的影響——為此今晚他帶上了經過特別設置的耳機,這種幾乎包裹着他半個頭部的耳機阻隔了大部分聲音,他仍然會被吸引,但那份吸引力經過層層過濾以及反向聲波的干擾後已經所剩無幾。

來自於海神島的男孩猶豫了一下,摘下了耳機,由音響設備與反射板營造出的訇然巨響就像大潮那樣沖向他的耳膜,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等待了一會兒,耳朵在適應了驚嚇後完美地將聽到的一切傳達進他的大腦里,西壬的聲音依舊如同寶石那樣璀璨華美,高亢獨特,但別西卜很快就察覺到了。霍普金斯的琴聲變了,它不再是寶石下的黃金基座,也不是纏繞着將它送上雲霄的翅膀,乍一聽起來,它毫無瑕疵,與歌聲配合默契,但事實上,它的每個音節都有延遲和提前,西壬的歌聲被它破壞了。不過這種延遲與提前都太小了,小的連那些專業人士都無法感覺得出來。

別西卜當然也不可能聽的出來,但他能夠用自己的身體和大腦來確定——按理說,完整的,沒有經過太多處理的現場合音應該對他起到更大的效果——沒有,他沒有再次產生那種由於自身的無能為力而爆發出來的憤怒與恐懼感。

他和撒沙在一起已經很久了,他們在空曠的海灘上奔跑。在溫暖的海水裡游泳,在學校里上課,在密閉的房間或開敞的庭院里接受暴徒們的訓練,從徒手格鬥到各類槍支和刀子。偶爾地,他們也會坐在安東尼.霍普金斯醫生面前。聽他說點有趣的小故事。他們一起洗澡,有些時候在一張床上睡覺,逐漸習慣於身邊有着另一個人的氣味,心跳與體溫——這可真不容易,別西卜和撒沙都不是那種只要你張開雙臂就會滿面笑容飛奔過來一頭扎入懷抱的好孩子——他們必須一點點地靠近對方,謹慎而保守,爭取既能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善意又不至於讓過近的距離而令得對方感覺自己是個威脅。

相對於別西卜,霍普金斯要更為冷漠一點,他好像只有他父親就夠了,所以別西卜往往要多做點。對此切加勒.比桑地,另一個父親表示贊成,不過他也有提醒別西卜,海神島才是真正的基礎,別西卜認同這一點,所以他才會尋找機會將貝普引入格蘭德,以後或許還會有其他人,但他也同樣需要撒沙.霍普金斯這個朋友,就像是切加勒和安東尼.霍普金斯那樣。海神島需要新血,尤其是在切加勒與別西卜都確認了自己的異能者身份之後,他們需要和自己“一樣”的人。當然,如果將來會有某個海神島的女性冠上霍普金斯的姓氏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正是因為如此。別西卜一向很關注這個朋友,他很快就習慣於此並且從中尋找到了樂趣。撒沙.霍普金斯和他的父親一樣沉默寡言,難以估摸,想要了解他們的心思,特別是安東尼.霍普金斯的,簡直比和魔鬼跳舞更艱難危險,幸好別西卜暫時還不用面對他。

經過了長達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揣測與琢磨,別西卜總算是能從小霍普金斯哪兒讀到一點兒信息了,很多時候,這個能力都能幫上不小的忙——譬如說,現在他能知道撒沙.霍普金斯正在與西壬對抗——和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不一樣,和演唱室的那回不一樣,與最後一次綵排時更是大不相同,撒沙.霍普金斯不單單抵抗住了西壬的歌聲,他還成功地予以了反制,他正在破解和消弭這個迷咒——雖然別西卜不明白霍普金斯為何要這麼做,但他仍然警惕起來並做好了準備。

在場館中繚繞回蕩的美妙聲音漸漸低落並緩慢地消失了,西壬的第一首歌結束了,她站在巨大的柱子上,一動不動,赤色眼睛俯瞰着那些為她沉醉痴迷的人類,別西卜突然想到了他曾經看到過的紅眼睛水鳥,大海的清道夫,漁民們認為這種鳥是溺死者的屍首過活的,是不祥之兆,那時候,它也和西壬那樣,憑藉著一雙瘦骨伶仃的腿站在桅杆頂端,一聲不吭。

舞台總監督拍了拍手,工作人員忙碌起來,隱藏在觀眾席里的燈光閃爍着,喚醒了他們。顯示器里,觀眾們如夢初醒,他們站起來,喊叫着,拍打着自己的手,往舞台上丟擲鮮花和小禮物。

一支白花曼陀羅掉在了寶兒的肩膀上,他厭惡地皺了皺眉,原本想要把它彈掉,卻在發現它又新鮮又美麗之後改變了主意,他把它抓下來,握在手裡。

西壬抬起了雙手,觀眾們驟然停下了所有的動作和聲音,監視器里傳出了沙沙的聲音。

“她想要說話,”一個舞台監督說,“沒有這個安排。”

舞台總監督接通了格列格里.科索:“怎麼辦?”

“讓她說吧,”格列格里說:“沒準兒她能給我們一個驚喜呢。”

“好吧,”總監督對着話筒說:“只有兩分鐘,西壬。”

西壬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

“今天,”她說,聲音最初稍微有些顫抖,但她旋即便恢復了鎮定:“是我最後一次站在你們面前,為你們唱歌。”

觀眾席上立刻傳來了反對與哀求的聲潮。

“這是我的決定。”西壬突然提高了聲音:“我的決定,我親愛的朋友們。”她的聲音又突然低下去:“我知道,你們喜歡我,是嗎?”

“是!”

“愛我嗎?”

“愛!”

“那麼,原諒我吧。”西壬的眼睛閃爍着,“特寫。”舞台總監督說,攝像機移動着,五萬名觀眾和西海岸上百萬或者更多的人看到了她被眼淚潤濕的長長的眼睫毛和更加明亮的紅眼睛。

“原諒我吧。”西壬再次說,她握住了話筒,總監督做了個手勢。

柱子重又開始徐徐旋轉,隱藏在黑暗中的合唱歌手擺動身體,輕輕哼唱,那是個深沉而舒緩的調子,觀眾們陸續坐下,安靜地期待着西壬的聲音再度撕裂空氣與他們的耳膜。

西壬張開了嘴,但他們什麼都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