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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鐘後,趙宸自神像後走出,對默默將一切都聽在耳中的顧戰笑了笑,攏緊絨裘走出破廟。

外面風雪越來越大,被扔在雪堆里的老馮凍得滿臉紫青。

趙宸輕笑一聲:“馮伯,現在你有什麼想說的沒?”她取下老馮嘴裡的破布,笑嘆着:“你可已經錯過先機了,要是再猶豫——”

老馮臉色很不好看,可也沒大呼小叫。

沉默了好半晌,他低聲道:“永泰十一年的一天夜裡,那個人和老吳一起來到我的營中…”

對什麼還天下安寧這種大義凜然的,老馮完全沒有興趣,聽完來人的條件,他直接問了自己能得到什麼。

對方也很直接,一張嘴就是老馮下輩子也不敢想的重利。

“…我等隨主帥征戰二十年,刀口舔血的日子是痛快,可畢竟要顧念家中…”憶往昔崢嶸,老馮眼中多了幾許緬懷,聲音也不再平穩。

拿了對方的錢,老馮也有過忐忑,可一連幾個月,再沒人找過他,他也就漸漸放鬆下來。

直到他們收到太平衛的第一個命令——

綁走翠兒跟女戰俘,將肖青山拉入太平衛!

老馮他們思來想去,還是照做了,也由被拉攏的一方,徹底轉變成了另一方。

永泰十二年,大魏發兵,前線急命他帶兵護送老吳,一同押運糧草去邊關。

他們也在這時接到了第二個命令——

趙宸眸底幽暗,當年長明軍並沒等到糧草。

護送糧草的馮志宇所部遭大魏遣兵伏擊,不僅糧草全毀,兵士更是死傷大半。

前線大軍因此斷糧大半月,不得不殺馬果腹。

老馮嘲弄般笑嘆:“誰想毀了那一批糧草,竟是為主帥的墳墓添上了一捧土,為戰而生的神祗…終還是被些個凡人葬下了。”

他說的跟老吳大差不差,趙宸想了想,問:“你覺得找你們的那個是大魏人?”

“除了大魏還有誰能提前安排好這一切?”老馮苦笑搖頭:“自那一戰過後,對方再沒找過我們,要不是認出那孩子,我都快忘了自己做過的事了…”

翠兒為掩人耳目一直扮做女裝,以戲子的身份藏匿在京城中。

而老馮則是常去捧他場兒的看客。

本該彼此都認不出對方的兩個人,因着老馮的色心,才互相暴露身份給對方。

先是翠兒認出自己兒時在老馮手臂上咬的牙印兒,驚慌失措之下,急忙想要取出自己父親留下的東西,好去尋求朱崇遠的庇護。

可他要是沒動這個心思還好,這一動之下,老馮也認出了他。

太平衛收攏了很多各路江湖人,老馮他們初入太平衛就被分到了一批做手下。

為首的正是那個紅臉老頭。

肖青山死前遣人救走了翠兒,令老馮他們一直擔心自己做過的事會敗露。

在查出京郊那座肖青山私宅,並在其中找出機關後,他們便將紅臉老頭一干人常年安置在那。

他們本也只是為了求個心安,誰想真有一天,被他們等來了自投羅網的翠兒——

“您先前說的沒錯,那夜的廣和園附近還有一批人在,我本以為是您遣去的,被發現後,我沒來得及逼問機關的鑰匙…栽贓您的事不是我做的。”

趙宸沒有意外之色,輕聲問:“為什麼雇殺手去殺孟雍?”

“認出那孩子之後,我就派人查過他的往來,之後得到消息,他與那位名角兒關係匪淺,還時常通信,我沒找到鑰匙,那人又住進了您府上…”

趙宸忍不住笑了,凜冽的冷風中,這笑容再不復往日溫度。

“陳思言的事,你們報給了太平衛?”

老馮點頭:“雖然近十年沒人聯繫過我們,可我還是按着當年對方留下的方式,將消息傳了出去,本以為會引起重視——”

“之前或許沒人重視,但現在你們出事了…”趙宸笑的燦爛,眼底卻如同結了一層霜,邊走邊說:“想必消息此時已經被取走了。”

老馮動了動嘴,又看向自己碎裂的膝蓋,直到最後也沒說出那句求活的話。

“這裡的風水不錯,我會讓迎春為您二位尋個寶穴的。”趙宸踏進廟中的一瞬,含笑輕語隨風吹入老馮耳中。

他面上一暗,極目眺望着京城方向,諸般情緒交雜,末了只余幽幽一嘆。

……

灌滿風雪的破廟中,顧戰伏跪在地上,身後則倒着吳廣海的屍體。

他頭抵地面默然如同死人,唯有繃緊的十指死死扣着地面,暴起的青筋似都要滲出血珠來了。

真相往往比臆想還要殘忍,大悲過後也往往無所能表達。

吳、馮二人說的這些,混着昔年舊事、同袍陣亡、尊長戰死…都如同一把剜心的刀,又准又狠的刺進了他的心窩。

恨倒也是恨,不過還是恨自己更多,十幾年被蒙了心、遮了眼——

趙宸道:“起來吧,舊事早就定了局,死去的人怎麼也看不到如今了。”

顧戰仍是一動不動,耳邊響徹的儘是當年的金戈鐵馬、戰場嘶吼。

那才是他最酣暢的歲月,醉里挑燈,醒時橫刀,信馬由韁於蒼茫漠北…

趙宸攔下要上前的迎春,道:“顧戰,父王說過,孬貨才跪着死,你入了長明軍,這輩子就是長明軍的人,想尋死也得給本王把身板兒挺直了。”

顧戰緩緩抬起頭,一聲不吭地快速爬起。

趙宸道:“馬在南邊兒山腳,帶着信物去處州府找衛國公的次子,他會安頓好你的。”

沉默一刻,顧戰忽然自腰間抽出刀,毫不遲疑地斬向左臂,快到斷臂落下血好一會兒也沒湧出。

他死死壓下聲音,將刀落回鞘中,再次伏地一叩,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漫天風雪中。

自始至終,他都沒說過一句話。

良久。

趙宸默默坐倒在地上,對着將熄的火堆發怔。

她方才完全能攔下顧戰,保下他那條手臂,也為自己留下個悍將,可她卻沒有那麼做。

到底還是入戲太深啊!

她忍不住搖頭直笑,將心裡那點微弱的陰霾拂凈,對里外收拾着的迎春道:“麻利點兒,咱們的救兵可就要到了。”

半個時辰後,呼嘯的疾風中漸漸響起輕微的踏雪聲,一步一步,來到了破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