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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降臨,前堂為明日吹奏的禮樂,此刻也高高低低的演奏着,樂聲,透過窗縫娓娓地傳進耳朵,雖是喜慶歡快之調,但此刻正應了婉瑩的心境,不由喜從心發。

那廂,高大娘在惜珍閣大顯身手,此刻正是春風得意,腳步歡喜,連着臉的皺紋也平時縱橫了許多,神采飛揚地對着旁邊的下人們說,“林姨娘千好萬好,無論老爺多偏心惜珍閣,只要太太咳嗽一聲,惜珍閣照樣得風寒。”

旁邊的人連忙接話奉承“這闔府下無論刮哪路子的風,無非是吹着咱們管家往走,正所謂‘好風憑藉力,送您青雲’。哪個院子也離不得您二位,太太如今也多依仗連升兩兄弟,一個丫頭片子還能越過太太去不成,想來她也不敢。”

高大娘聽了這話更是愈加得意,早然忘卻方才太太的吩咐,“這幾日大夥都累了,想必榮親王府里的貴客也不會混闖進咱們內院,方才咱們也四處查看過,並無外男誤入,你們幾個去廚房弄幾個小菜,我去外面回一聲。”

眾人立馬心領神會,一位婆子說道:“今日外邊都是貴客,您順便拿點好酒回來,好菜需配好酒,我這去跟我男人說讓他炒幾個您愛吃的菜,您等着受用吧。”

高大娘更喜,一臉春色地逶迤出去了。

惜珍閣里依舊是溫熱瀰漫。婉瑩用手理了理半干半濕的長髮,水蔥似的手指,一寸長的指甲蘊逸着指甲草染過後特有的緋紅。這緋紅是染了三次之後特有的紅色。

“紅芙,把燭台端過來,香爐里再續幾片茉莉香,我聞着很好,案那本《全宋詞》拿來。”婉瑩閉着眼說道。

“小姐,明日得勞一天的神呢,現在用功,仔細明天的黑眼圈,嚇壞那些個命婦們。”紅芙勸道。

“只管拿來便是,我心裡自有計較。”

“小姐發濕無法睡覺,不若紅芙夾幾個核桃給小姐。”

“晚飯到現在還是膩膩的,去把書取來。”

紅芙無法只得取來。

“昨兒讀了一首好詞,應了今天的景,雖時令有些不對,但亦可矣。”

“小姐,讀來聽聽。”這一年綠蓉在婉瑩的教導下漸漸開始喜歡詩書。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婉瑩只讀了這闋《青玉案》,隱了下闕,是藏了些心事在裡面的。

“小姐,我解一下這首詞,你看解得對否?”紅芙依舊打着扇子,綠蓉若有所思的說道。

“嗯,你且說來,我聽着。”

“先說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說的必是春季,而且還是個晚,對嗎?小姐?”

端起茶盅輕輕的喝了一口,微笑,點頭。

“春季的晚,滿城飛花,像流星一樣漫天飛舞,坐在馬車花香飄得到處都是,吹笛子的人,鬧雜耍的人,還有舞龍戲的人都各展其能,好不熱鬧。對么,小姐,我說的對么?”綠蓉一臉期待的看着小姐。

“對則對矣,但原本是甘之若怡,現在則味同嚼蠟。意思雖失之毫釐,卻也差強人意。綠蓉能悟到這裡,不錯不錯。”綠蓉的解釋雖然只是字面意思,但卻道出了熱鬧的實質。也是不錯的。

“謝謝小姐。”綠蓉臉露出如孩子一般燦爛微笑。

紅芙一臉的不以為然。

起身,推開窗,果然,燈火輝煌,好不熱鬧,府到處張燈結綵,歌舞昇平,涼涼的風夾着絲竹之聲不絕而來。此等佳景,豈可辜負。

“紅芙,換衣衫,陪我下樓走走。”婉瑩興起。

“小姐,今日萬萬不可,且不說小姐剛剛沐浴完畢,再出去沾一身汗不說,二者府里今日人多又亂,保不齊外邊哪個沒眼的闖到咱們裡面來也未可知,遇見了總是不好的,三則,剛才那婆子不是傳了太太的話,讓今晚女眷們都得早早歇下么,你說呢?”紅芙連連阻攔。

“掃興,我只說了這一句,看你做了這一大片理論章,算了,你不許跟着,我自己一個人出去走走。”小姐一面脫下了屋裡穿的薄衫搭在衣架,一面套了一件家常的青色雲紋褙子衫,鬆鬆的挽了一個墮馬髻。

紅芙綠蓉二人見小姐執意出去,便過來整理衣裙。

下樓前,紅芙追來遞一盞提燈:“小姐,好歹提着燈籠看路,跌了可如何是好。”

“傻丫頭,今天外面多少燈籠亮着,要你這盞。快回去,休要跟着。”故作生氣的樣子,紅芙見小姐惱了,便不再做聲。

太太其他幾位姨娘一起,為師大人頌平安經,婉瑩輕易地出了惜珍閣,沿着西廂的迴廊,穿過影壁門,順着院外的牆角一路走到府里的西花園。一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惜珍閣外牆掛的是一長串小型的紅燈籠,花園裡,海棠,杏樹,桃樹,每棵樹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系著各式各樣的燈籠。

走近看,桃樹掛的是橢圓壽字福燈,杏樹掛的是福字筒燈,海棠樹是結穗宮燈,各色花卉的小燈籠更是不勝枚舉,最有趣的是池漂的蓮花水燈,粉粉的,搖搖晃晃甚是好看。

恰好有一隻水燈離岸不遠,婉瑩略伸伸胳膊便拿在手裡,起身端詳着手裡這個精巧的玩意,暗暗佩服製作的工匠真是巧奪天工,薄薄的花瓣,一層一層,栩栩如生,如真的一般,最間的花心處有個銅餅,面釘着一個小小的蠟碗,好不可愛。有了這個蠟燭的光,這荷花燈才有了靈氣,黑暗的池子也如活過來了一般。此情此景,不由得又想起剛才那首《青玉案》,半闕剛才讀過了,藏在心裡的下半闕,此刻無人,竟不覺得吟了出來: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妙,妙,秒,妙雖妙矣,然半闕更應景乎?”忽然一個響亮的男聲從背後傳來,驚得婉瑩不敢轉身,手裡捧着水燈,立在原地。

“你是誰?怎會在這裡?”婉瑩慌亂間不知如何是好,依舊面水背對着身後的這個人。

“在下是榮親王府里的一等侍衛,明日府尹大人天命之壽,今日代王爺來府賀壽。

“那你為何會在此處?”

“適才府尹大人多飲了幾杯,我扶大人至內堂外門,看門的嬤嬤接過大人,我因私事未跟隨行的人,故而輾轉至此,不想唐突了姑娘。”

“哦,是這樣啊,那你現在沿着這池子的路往右走,再往前,便能看見一個八角的亭子,那亭子東西南北各通四條路,記得東邊檐下畫的是百菊圖,西邊的是牡丹圖,西進東出,沿着這條路必過一架石板橋,過了石板橋,不消十幾步是正身堂的西廂房,你且沿着西廂房牆根走,能到二門的走廊,沿着走廊往左,是內堂外門了。到了那裡你只叫看門的嬤嬤們領你出去便可。”

“姑娘肯定是府人士,敢問姑娘芳名,來日也可知道謝誰不是?”只聽那人在身後並無走開之意,婉瑩局促非常,一時間背對着他,面對着池子,也不知如何是好。

“官爺不必多禮,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不用掛懷。”

“姑娘談吐舉止,衣飾穿戴並不像丫鬟,只是貴府五位小姐,小姐芳位幾何?”

“官爺還是找路要緊,仔細同行的人久等。”婉瑩平生第一次被異性糾纏,心裡竟有些氣惱,但是嘴還是客氣的說著。

“小姐,不便告知也罷,在下是榮親王府一等侍衛——賀佑安,倘若日後有效勞之時,必定盡心竭力,以謝今日之助。”言畢聽得似乎是轉身要走,婉瑩依舊不動,待他走遠方能回身,誰料,聽着漸遠的腳步近了些。

“小姐剛才所吟辛公之詞,在下讀書時,讀到這首詞也多少有點感觸,也胡亂填過一首,聽方才小姐吟詩,便知詩書必定是通的,望請小姐雅正。”說罷他便真的頌了起來。

“無情最是人生路。淚雖落,意未墮。無畏前路多難踱。世事最苦,風雪晨暮,頂頭往前赴。

雲黑天低雷未測,少年世路多坎坷。若問青雲志在何?經天緯地,富甲一方,雲間一隻鶴。”

“你既是懂得詩書之人,禮儀也必是通曉,可知,非禮無視,非禮無聽,非禮無言,非禮無動。你我初次見面,大約也是懂得男女有別之禮,或是你設身處地的想想,一個姑娘小姐,在此景此情之下,焉有不囧之理。”婉瑩大囧之下,鼓起嬌滴滴的勇氣,溪水般柔腸,卻又不卑不吭,言外之意說的無明確。

“唐突小姐。”言畢只聽腳步漸行漸遠。

婉瑩想着必是走遠了,才敢轉過身來,長舒一口氣,好個良辰美景,此刻興緻皆無。沿着來時的路,回惜珍閣。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