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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瑩伸出手,接了幾滴水珠,“如今才剛入夏,就這麼熱。”

“幸好咱們來山上避暑,若是在京城就今兒這天,指不定熱成什麼樣了!”

“去歲大寒,今年夏天肯定是大暑,娘娘要是覺得熱,咱們就用冰。反正今年行宮也沒有其他主子。”芸娘用自己的手絹擦了手心兒的汗,生怕弄髒了錦鯉。

婉瑩憂心着晌午小宮女咬舌自盡的事兒,問道:“那個叫小寶小公公還沒有回來嗎?”

芸娘說:“沒呢!興許讓方公公叫去問話了,他一回來,我就讓他回京城一趟。娘娘放心,這事兒我惦記着呢!”

“紅芙,你取拿些冰吧,這會兒本宮心裡躁得慌。”

“娘娘,這才剛入夏,你就用冰,不如你坐在這裡,我給你扇扇子。”紅芙提議道。

“還是用冰吧,本宮覺得身上熱膩膩的,貼身兒的衣服好像也粘在身上了。”

“娘娘你是心煩也是氣躁,稍微坐一會兒,透一透氣,或許就涼快了。”芸娘說道。

見兩人都不同意,婉瑩也不知怎麼了,竟淚汪汪地掉了眼淚。

芸娘急得站起來,趕忙哄勸道:“娘娘,好端端地怎麼又哭了,不讓娘娘用冰是為了娘娘好。這才剛入了夏,猛得用冰,身子不受用啊!”

“本宮就是心裡煩得慌。”婉瑩哭得梨花帶雨。

幸好又水簾遮擋,院子里也沒有人。芸娘和紅芙將婉瑩拉進殿里。語重心長地說:“娘娘,知道你心裡不痛快,你要是想哭,芸娘摟着你,你把眼淚都倒出來。”

這一句話把婉瑩心裡的委屈全部都勾出來,嗚嗚耶耶地哭訴着:“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婉瑩這一句話,把原來沒有眼淚的芸娘也說哭。

主僕三人摟作一團,哭了半天。一副天崩地裂海枯石爛的樣子。

少時,芸娘勸慰道:“娘娘如果真想用冰,不如咱們也放在地龍里,一來寒氣不至於太大,二來也能給娘娘驅驅燥熱。”

紅芙也附議說道:“這辦法好,寒氣隔着地板,也不會打傷娘娘,我這就去要冰。”

心愿得償,婉瑩也止住了淚水。分明自己不是為了要冰而哭泣,確是聽到有冰,才不哭。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哭,為了什麼落淚,什麼都可能是。肯定不是為了冰。

“娘娘的詞書,我一本不拉地全捎來了,娘娘想看哪一本兒,我給你取出來。”芸娘想用婉瑩最喜歡的愛好,分散婉瑩心中的煩惱。

“《易安詞》,把李易安的詞書給本宮吧!”

芸娘猜到是這一本,婉瑩原本就凄涼幽怨,再讀凄涼幽怨的詞,豈不是更加凄涼幽怨。然而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下去,如今這光景,也之只能讓她自己想明白,只有自己想明白了,別人才能勸進去。

婉瑩拿着詞書,跟芸娘坐在殿外廊下,靠在椅子上,信手翻到那首《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易安作這首詞的時候,也是新婚伊始,雨疏風驟,濃睡殘酒。這樣郎情妾意的生活,不正是月余前的自己么?

如果不是嫁給榮親王,婉瑩也從未想過自己經歷,能與李易安的人生有如此多的重疊。

李易安出身世代書香,其父李格非是蘇東坡的得意門生,官至禮部員外郎。婉瑩自己是兩代將門之後,師大人也曾經做了十年的領侍衛內大臣。

同樣是官宦家的千金小姐,更巧的是,李易安嫁給了當朝宰相趙挺之的兒子趙明誠,婉瑩也與榮親王舉案齊眉。

若是兩人的故事到此為止,也算是歲月靜好,功德圓滿。然而命運總是驚人的相似。趙挺之得罪當朝元老蔡京,被蔡京擠出中樞後憂憤暴斃,趙明誠也被撤官卸甲,兩人躲到青州避難。

如今榮親王和太后,被東安郡王和武安侯扼喉,自己也無奈地被送到會昌山避難。

榮親王嘴上說得是躲避瘟疫,婉瑩心裡也明白,這樣一場勝算渺小的宮斗,榮親王是在安排自己的後路。

想到這裡,婉瑩合上了詞書,心裡默默地慨嘆:“李易安,好歹你也做了六年的相府少奶奶,而我,親王正妃從頭到尾還不到三個月。老天爺給了你才情,也給了你顛沛流離。老天爺給了我一世眼淚,卻早早收走了我的三生情迷。”

思緒正幽幽怨怨地飄渺無蹤,見紅芙帶着兩個小太監,推着雙輪車,吱吱呀呀地進了錦瑟居的院子。

不用想也知道裡面裝的是冰。只是冰還沒到,婉瑩已經心涼。縱然心涼,也懶得讓紅芙停手。

只跟旁邊的芸娘,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緙絲。

“沒想到這竟是薛貴嬪的手藝,真沒想到這薛貴嬪盛寵,竟還有這樣的閒情逸緻。”芸娘見婉瑩合上了詞書,雙手拿着梭子穿梭在經線之間。嘴上跟婉瑩說話,陪婉瑩解悶。

“薛貴嬪歿了快半年了。”婉瑩說道。

芸娘大驚,不小心扯斷了一根經線,追問道:“娘娘怎麼知道?”

“在宮裡陪太后說話,不小心聽見了。”

“這可是個大事兒,只聽說薛貴嬪和皇后被太后打入冷宮,沒聽說薛貴嬪歿了。”

“被打入冷宮的當夜,薛貴嬪就上吊自盡了。”

“薛貴嬪上吊自盡?怎麼可能?若說皇后娘娘自盡我都相信,薛貴嬪那樣爭強好勝的一個人,怎麼會自尋短見?”芸娘補好經線,反問道。

“要不然太后怎麼能按着消息不忘外傳,究竟是不是皇后下的手,誰也不知道,不過本宮親眼瞧見薛貴嬪自盡前一日,在梨宮和皇后大吵一架。”

“不會真的是皇后下的手吧?”

“本宮也不知道,只是既然倆人都進了冷宮,以後的機會多的是,還不容易被人猜忌。為何非要第一天就動手,反而顯得心急。讓別人誤會。”

“正是這個道理,反正薛貴嬪已經被打入冷宮,正好留着以後慢慢收拾,慢慢磋磨。娘娘,薛貴嬪到底為了什麼事兒,被太后打入冷宮。”

“薛貴嬪說‘皇后在宮中做法,想要咒死太后。’所以被太后打入冷宮。”

“太后因為這個事情,也把皇后打入冷宮了?”

“那天的事兒,本宮在腦子裡也過了幾遍。皇后詛咒太后,既然能從薛貴嬪的嘴裡說出來,肯定是真的。但是當時太后並沒有發落皇后,一點兒都沒有。”

“那皇后怎麼進了冷宮?”

“本宮覺得:太后雖然生了皇后的氣,畢竟是自己親內侄女兒,也不至於一下子打入冷宮。當時國舅爺也在場,給皇后求情,太后還是把皇后打入冷宮。本宮瞧太后看皇后的樣子,不像是要懲罰皇后,倒像是要保護皇后的樣子。或許是本宮看錯了也未可知。”

“要我說啊,太后或許連薛貴嬪也一起保護也未曾可知呢?娘娘別忘了,當年薛貴嬪才是太后和皇上選的皇后,要是不是太后娘家人逼得緊,太后未必會立當今皇后,太后像是不願意自己家的人,在捲入宮中的爭鬥。”

婉瑩這一點深有體味,也說:“本宮也覺得太后那日發落皇后和薛貴嬪着實有些奇怪,要說太后在宮中耳聰目明,連薛貴嬪都知道的事情,太后能不知道,既然遲遲不發落,肯定心裡早就原諒皇后,既然原諒,又為何匆匆發落?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之前聽家裡有些下人說太后想立榮親王當皇上,是真的嗎?”芸娘猜到了一些,卻也猜不透,忽然問了這個問題。

“太后的心意,本宮不敢揣測,可是榮親王絕沒有這個意思。本宮問過他。”

芸娘停下了手中的梭子,盯着婉瑩問道:“王爺怎麼說?”

“王爺說這輩子不想做皇上,只想做一個輔佐皇上的王爺。”

“我猜的沒錯,雖然跟着王爺沒幾日,能看出來王爺不是個權力熏心的人。”

“本宮也不願意王爺去當皇上,本宮見過皇上,那樣子孤獨憔悴極了,當皇上是個苦差事,本宮不願自己的夫君受這份苦楚。”

芸娘‘呵呵’直笑,說道:“天下的女子都‘望夫成龍’,也只有娘娘你是個例外。”

兩人正說著,水簾上的水珠忽然停了下來。還未起身,紅芙大汗淋漓地過來,皺着眉頭抱怨:“這天兒真是熱,出去跑了一趟,這衣服都汗透了。”

“你把水帘子停了?水槽里擋板夾了嗎?”婉瑩問道。

紅芙吐了吐舌頭,箭一樣又飛走,一眨眼的功夫又飛回來,說道:“幸好幸好,娘娘要不說,水槽里這就沒水了。”

“你正熱着,關了水帘子不久更熱了?”婉瑩早就不躁熱了,看見紅芙大汗淋漓說道。

“為了娘娘啊,地龍里已經添了冰,屋裡馬上就涼快了,再用水帘子,到了三伏天怎麼辦?我就自己做主了。”

婉瑩笑着說:“到時候再說吧,火燒眉毛,主顧當下。”說完自己也‘格格’直笑。如今可不正是火燒眉毛了。

三個人正說著,一條三叉尾的金魚從天而降,摔死在三人面前。四濺的血花,還有炸裂出來的內臟,讓婉瑩忍不住吐了出來。

說好的只顧當下,就出了這樣血腥的一幕。也不是是不是讖景。婉瑩顧不上多想,把早上和中午吞進肚子里的東西,一股腦全部吐出來。

“娘娘,這會兒沒了水帘子,外面的熱氣大,你進屋裡涼快吧。”芸娘一邊收拾,一邊沖說道。

“那你坐在這裡熱了怎麼辦?”

“我去找一掛帘子,擋在前面就行了。”

紅芙早就熱得受不了,和一個小宮女擦完地板,讓小宮女去處理金魚屍體,忽扇着自己身後的衣服,自己先進了殿裡面涼快。

婉瑩吐了之後,覺得舒服了許多,對着她說:“你躺床上歇會兒吧,我這會兒想在外面晒晒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