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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瑞南路三巷七號,一棟上了年紀的紅磚洋房,有些燒焦的痕迹。爬牆虎的枝蔓遮過圓形玻璃窗,夏日明晃晃的陽光灑進來,只投下斑駁葉影。

我跟隨議論紛紛的人群踩上新漆的赭石色旋轉樓梯,緘默不語。

南方的八月是悶熱的,但洋房裡冷氣十分充足。當一座舊建築變成眾人參觀賞鑒的陳列館,它就不會再沉淪於灰色顆粒之中,而是煥然一新。

導遊佩戴着隨身擴音器,一條黑色窄帶划過他的身體,抑揚頓挫的語調被放大到每一個來訪者的耳畔。他的發音標準而頗有磁性,字正腔圓地講述着這棟老宅的歷史。

他的感情彷彿是飽滿的,可見背後的講演稿下足了工夫。可是我仍舊覺得,這語調與候車室里的廣播聲沒有什麼不同。它們從容婉轉,卻是來自一個旁觀者的通報。

“請大家向我的左手邊看,這是一座八音鍾。它精緻而小巧,表面鍍有薔薇的花紋……”導遊引着十來個遊人細細講着,手指向錶盤里刻着羅馬數字的金色鐘錶,“聽說這是姚小姐生前最珍愛的生日禮物。”

一個略胖的中年女士推了推眼鏡框,認真地凝視着它,然後發問:“我近來正在研究民國女性寫作方面的課題,在姚小姐的一篇文章里讀到過這座八音鍾,不知道能否聽到它當年的旋律?”

導遊顯然有些為難,語調也不由有些低沉:“抱歉,有些展品屬於文物,因此被鎖在玻璃匣里,遊客是不允許觸碰的。而且就像您看到的,由於時間久遠,它的指針已經不能走動了,當初維護人員也說它的內部機械出了些問題。”

中年女士有些惋惜,然後隨着人群繼續向內游移。

我停在八音鐘面前,手心觸上包裹着它的玻璃,涼意襲來。它的指針指向八點,沒有絲毫偏差。

我垂眸望着這有些銅銹斑駁的舊物,從玻璃面上看見白色棉裙映出的光影。我知道導遊的話里有明顯的破綻,因為這準確無誤的整點絕不是一個巧合。

它並不是由於機械老化而留下的偶然停頓,而是有人的刻意為之。這鐘點之下,隱藏着許多年前的一樁秘密。

我回顧四周,人們或沉浸在導遊的講述里,或舉起相機四處拍照。一個扎着羊角辮的小姑娘牽着母親的衣角,聲音有種糯糯的可愛:“媽媽,這個梳妝台真好看,比我的娃娃屋還要漂亮。”

這裡的一切,怎麼會不好呢?許多陳列物並不是原品,而是仿照當年的老相片製作的替代物,只求外形相似,工藝材質卻是差遠了。即便如此,站在這房子里的人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華美典雅,幾乎沒有人能夠反駁。

水晶吊燈映照出房頂色彩斑斕的油畫,那些畫面出自希臘神話,有宗教的隱喻。我覺得這一切深深包裹着我。

穿旗袍的年輕女孩見我佇立在八音鍾旁,綻開笑顏:“你很喜歡它嗎?”

“它很特別,值得令人喜歡。”我抬手撥了撥額前碎發,亦對她莞爾。

在我固有的印象里,旗袍有濃重的民國氣息。但面前的女孩不是這樣,至少並不符合我的認知。她的一身衣裙剪裁合宜,淺碧色的綢緞是素雅的,但她熱烈而張揚,漂亮得太過醒目。

那種醒目,缺乏一種婉轉的韌性,這恰是我評判心目中民國美人的依據。我自知每個時代里都應當存在萬紫千紅的女子,但唯有貼近歷史的脈搏,才使我心甘情願地折服。

我繼續漫步其中,故意不去聽導遊的講解,因而往往和主流人群錯開。這也使得我,能夠更為從容地細看每一件展品的結構與紋理。

對於真正想要與時光對話的人而言,總是不得不背離熱鬧。事實上,我不得不承認,這種對話只能是單向的。物是人非,是多少文人墨客在追尋遺迹之時長哭當歌的慨嘆。

這棟精巧的別墅,被掛上民國女作家故居的門牌,在修繕一新後引來絡繹不絕的參觀者。我和所有人一樣,是這裡的第一批遊客,卻與其他人的心情截然不同。

他們大都抱着一種遊覽的輕鬆態度,腳步輕盈地打量着面前的一切,甚至有一種窺探美人香閨的隱秘快感。可是他們言談中頻頻提及的姚小姐,這洋房曾經的女主人,卻是我的曾祖母。

血緣極是奇妙,雖然她波瀾壯闊的人生與我並無關聯,但正因她的存在才讓我有揣度世間的可能。似乎她所經歷的動亂,也悄悄地埋進我的骨骼里,令我毫不知情地背負它們前行。這不是一種累贅,反而使人慶幸和愉悅。雖然回想起來,偏偏是幽微難言。

當我造訪這人聲鼎沸的舊居,看到不曾謀面的親人的過往被展現於大庭廣眾之下,突然有些不知如何言說的悲哀。他們的談論里不乏調侃,許多人追問導遊這女作家是否真的有過風流香艷的羅曼史。

我想上前制止他們的提問,卻明白這不過是人類好奇的天性,對於歷史軼聞的刨根問底根本無法與善惡相對應。

儘管我知道他們所不明白的過往,卻不可能用簡短的言語來進行解釋。而不能說明白的事情,就會淪為欲蓋彌彰,與導遊嘴角故作神秘的微笑並無二致。為了避免推波助瀾,我只能選擇不發一語,從眾人的談天說地里將自己分隔出去。

正如百年前風起雲湧的過往被時光沖淡痕迹,那傾城紅顏的音容早已遠去,只留下一個符號式的名姓。

她走過的道路,已經荒草蔓生,被層層霧靄遮蔽得不見蹤跡。如果不是偶然發現她留下的厚厚的日記,我亦不會知曉她的人生。

直到站在寶瑞南路三巷七號里,我終於下定決心,為往事抽絲剝繭,梳理情緒。

烽火遍地的亂世里,英雄美人、文士將領的交集紛繁而複雜,那個時代發生的一切都有種不合理的合理。正如凱撒大帝在《高盧戰記》中留下的敘事,它足以超出職業小說家的想象力。現實可以是最宏大的戲劇。

希望你從我的筆下,能夠讀到這段看似荒唐、實則真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