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大理石地板和牆壁都是雪一樣的白色,入目是一張棗紅色的寬闊書案,同色系的天鵝絨帘布半遮着窗,陽光給室內硬朗的格局添了些暖意。案几上卷宗堆了許多,桌角是一座綠色琉璃燈盞,垂下流蘇穗子。

喬望褚坐在牆邊的黑色皮質沙發上,手裡拿着一枚瓷勺,正舀着湯喝。他面前茶几陳列着一整套青花瓷餐具,午餐不算奢侈,葷素搭配。但是碧凝只一眼,便看出這套餐具的不尋常來,這是雨過天青色,燒制要求極為嚴苛。放在早些年,如此成色紋樣,只有皇親貴胄才能享用。

他見到姚碧凝走進來,手裡動作未頓,仍是淺嘗着青花瓷盅羊脂玉一般的湯。碧凝停在茶几前二尺來外的地方,朝前俯了俯身,乖巧叫人:“二舅舅。”

喬望褚這才擱下手中調羹,抬眸看向碧凝,拿一旁餐巾拭了拭唇:“無事不登三寶殿,你這丫頭有什麼事兒還特地來一趟?”

碧凝梨渦淺淺:“聽舒敏說您想着收個端石的鼻煙壺把玩,卻一直沒見着可心的。我前些日子倒碰巧遇上一個,卻對這物件兒也沒什麼心思。”

她打開手包,拿出一個小巧的銀紅祥雲錦匣,匣蓋中央一個黃銅製的鎖扣。

錦匣遞過去,喬望褚接過,將匣蓋一啟,絳紫色綢子裹着一枚端石雙聯鼻煙壺,質地瑩潤,雲龍戲珠的刻紋栩栩如生。兩個相鄰的壺蓋各鑲一枚碩大東珠,他把物件從匣內取出,舉到眼前細看,那東珠察看之下,發現竟亦微雕了騰龍圖案。

喬望褚素來喜歡這些,況且手中乃一件難得珍品,他一貫肅然的面容也柔和下來,嘴角噙了笑意:“你這禮物送的貴重又稱意,我姑且為你破個例,說正事吧。”

碧凝見他這麼說,便也直言:“什麼都瞞不過二舅舅。我有個同系師兄,不知犯了什麼過錯,好像是被抓了。”

喬望褚把端石壺重新放回錦匣,鎖扣咔嗒一聲合起。他眉間川字漸深:“你說的師兄,是否姓秦?”

碧凝悄悄注意着喬望褚的神情,心下愈來愈沒有底:“是,他叫秦虞山。”

“你不要管這件事情了。”喬望褚說得斬釘截鐵。

“很嚴重是不是?”碧凝斟酌着開口。

喬望褚抬手按了按額頭,起身走到棗紅色書案前,拿起堆積的文件頂部一份牛皮紙袋,抽出其中一頁,遞給她。

碧凝伸手小心翼翼地接過,白色紙張上蓋了硃砂印。三言兩語的命令,卻是高官手書。修飾辭令她並不關心,只看到上面赫然寫着:秦虞山,槍決。她的手不禁有些顫抖,又唯恐弄壞了機密文件,趕緊把手書擱在了書案上。

“真的沒有轉圜餘地了嗎?”姚碧凝不想放棄。

喬望褚把手書裝回牛皮紙袋裡,搖了搖頭:“江副官親自帶人抓的,這意味着秦虞山得罪了大人物。高官命令下得這麼快,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不過是投了篇匿名的稿子,何況一早就被壓下了。按往日即便懲治,也不到人命的地步。”一想到前幾日還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碧凝便生出抗爭情緒,她覺得一切太不可思議。

喬望褚擺了擺手,示意姚碧凝不要再說:“江富城是陸長官身邊的人,連高官都看着臉色行事,只怪秦虞山自己撞在了槍口上。你的心思我知道,可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執行上峰的命令。”

姚碧凝聽到江富城的名字,慈安醫院的一幕倏忽閃過,她隱隱覺得事情或許有了新的轉機。但是碧凝明白喬望褚絕對不會允許她冒險行事,於是狀似無意地問道:“陸長官是誰?”

“新上任的鎮守使,轄區正是這一片。說到底,手裡有槍杆子才是真正的硬氣。”喬望褚在書案前坐下,端起一盞茶,“沒幫上你這丫頭,端石壺拿回去吧。這事情是秦虞山自己的因果,你不要多想。”

碧凝暗自記下這位陸長官的身份,聽人後話道:“特地送給二舅舅,自然沒有收回去的道理。碧凝明白了,您放心。”

“對了,舒易昨天來了電報,再過幾天就要回來了。”喬望褚轉了話語,提及喬舒易眼中帶了神采。

碧凝聽着也轉了笑,那個曾為她搖落一地桂花的清雋少年,終於要從千里之外的東瀛回來了。這幾年,他遠赴海外求學,卻每年秋日都托航輪寄回一盒香味馥郁的桂花糕。那糕點的模樣經過長途跋涉沒了形,扭作一團。只有包裹里字紙上的墨跡,深深淺淺地烙印在她腦海里。他說,碧凝,見字如晤。

碧凝總覺得他太懂她,沒有什麼比一盒香甜的味道更能喚醒記憶。糕點狼狽與否一點都不重要,她的心早就亂得無法整理。讓她一直記得那個秋天,他的手輕輕地拂過她的發,對着一樹桂花和一輪圓月,許願與她歲歲團圓。舒易,她在心裡輕喚。

可是眼下,在他回來以前,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她必須要救出秦虞山,碧凝不能欺騙自己,孟春曉那失望的語調一遍遍縈繞在她的腦海里——碧凝,我原本以為我們是一樣的。

他們是一樣的嗎?姚碧凝不知道,但是她不願意眼睜睜地看着秦虞山走向死亡。江富城那裡,她要賭一賭。

姚碧凝攔了輛黃包車,前往鎮守使官邸。中午的太陽有些曬人,車夫特意把遮陽棚展開,才拉着車子平穩前行。她的風寒畢竟還沒好全,早上又被電話吵醒得早,倦意襲來,手撐着臉頰漸漸有些睜不開眼。等車夫叫人,碧凝才逐漸醒轉,給了錢下車,已經在鎮守使官邸前。

入目是整齊的列兵,分列大門兩側,軍裝熨帖,站姿挺拔。府邸是一幢聯排三層洋房,透過鏤空的大門看有着寬闊的花園,但花園的模樣全被白色的圍牆遮擋。她向列兵走去,相隔不遠便被斥令官邸不可靠近。

碧凝頓住腳步,開口:“我找江副官,他知道我的。”

為首一個列兵打量幾眼碧凝姣好的面容,又見她衣着考究,一幅瞭然神情:“江副官平日里藏着掖着,我們兄弟不知情,您莫怪。”

姚碧凝明白對方誤會了她的身份,也不解釋:“他在這裡嗎?”

“您來的不太巧,江副官陪陸長官去城外巡視軍營了,今天都不一定回來。”列兵緩和了語氣,眼裡甚至有了幾分促狹。

碧凝聞言,從手包里拿出紙筆,她脫下右手手套,旋開黑色筆帽。一串藍黑色數字浮現在紙上,末尾簽了一個姚字。她重新戴好絲絨手套,把紙條遞給列兵:“等江副官回來把這個交給他,就說我找他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