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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箋上,墨色暈染。那短短一行詩句,不過七言。字跡清峻似峰,滿是不合時宜。

它不是賀辭,亦非祝願,卻是詩人李商隱詠嘆嫦娥訣別人間舊典的尾聯——碧海青天夜夜心。

這是一句比水還要涼的詩,那個幽居碧落的美麗女子,在無邊的寂寞里長生。它是一種飲恨,是一種可望不可即的孤苦,可是喬望騏又為何將此句相贈?碧凝不願揣度其中用意,一張輕薄箋紙卻似烙鐵般滾燙。

曉薇見人垂首不語,不禁問道:“小姐,那上頭寫的什麼?”

“尋常賀辭罷了。”碧凝將箋紙折了放入衣袋,復環顧木架,“我記得有匹雪青的素錦,咱們找找。”

一番找尋着實費了工夫,碧凝思緒卻仍有些不寧,直到與曉薇抱着錦布下樓都有些心不在焉。

“碧凝姐。”銀鈴般的呼喚入耳,俏生生的少女正是喬舒敏。

姚碧凝向舒敏莞爾一笑,將手中錦布遞與新來的丫鬟蘭雙,囑咐與曉薇二人將東西送到聖約翰。

她打量幾眼舒敏,和從前很是不同,一身蜀錦杏花的旗袍,頭髮是藏青的綢布束成馬尾。

“你穿旗袍真好看,有幾分大家閨秀的安靜樣子。”碧凝由衷贊道,那個青澀懵懂的小姑娘,像是含苞欲放的花,不知不覺也長大了。

“我也是第一次穿旗袍呢。”舒敏站起身來,轉了個圈,向一旁陳媽問,“真的好看嗎?”

陳媽正往案幾擺着果品,不由笑出了聲:“好看,好看。”

“方才說你有幾分安靜樣子,卻是誇不得。”碧凝拿過一枚果子,縴手破新橙,澄黃的果瓣鮮嫩欲滴,遞給舒敏。

“還是碧凝姐對我最好。”喬舒敏笑嘻嘻接過,邊吃邊道:“不像我哥,委實偏心。”

姚碧凝卻是不明白,無奈搖頭:“舒易能偏心誰?喬家如今誰不是偏着你?”

“晴子呀。”舒敏將橙皮往案上一擱,臉頰氣鼓鼓,“本來母親讓他帶我去裁旗袍,誰知我哥卻把晴子也叫上了,還和我挑重了花色。”

“晴子孤身在外,舒易多照顧她幾分也是有的,你別放在心上。”碧凝雖是有條不紊地勸慰舒敏,自己心下卻有些許不自在。

“對了,我今日來是邀你來我的及笄禮,本來新派的人家都不興這個了,祖母堅持要辦。”舒敏轉了話題,眼裡神采奕奕。

碧凝折好拭過指尖的帕子,望着舒敏的模樣,家中如此和樂才是令人歆羨:“拗不過老夫人疼你,什麼時候?”

“十五那天,說是個好日子。”舒敏略一垂眸,語調也放緩,“碧凝姐,也帶之硯一同來吧。”

眼前少女收斂起落落笑意,目光有些躲閃,姚碧凝覺察到幾分不同:“我會和之硯一同去的。”

舒敏笑意不掩,卻埋首咬着手中橙瓣,臉頰愈發紅潤了。

奉園家祠。舒敏跪坐在蒲團之上,裙擺垂下來,烏髮如瀑。檀木梳齒穿過柔軟的髮絲,供香如霧縈繞。碧凝佇立一旁,注視着舒敏垂首的靜婉,只覺流年偷換,一切來得太快又令人欣喜。

賓客雲集,碧凝側首,只見之硯神色溫柔,全神貫注地望着舒敏。喬舒易並不在場,直到夜間宴席開場都不曾出現。

碧凝對着滿席珍饈,想起過去喬姨在的時候,家常的餐食總是格外豐盛。耳邊是聲聲交談,碧凝端起面前瓷白青花酒盞,不過淺啜一口,喉間已是火一樣辣。

“別喝了。”來人伸手奪過酒盞,嗓音溫和,“醉了難受。”

碧凝抬眸,形容清朗的男子正是舒易。他一身風塵僕僕,還來不及換下海關的制服。

近來喬舒易似乎很忙,自喬姨走後她也不曾見過他。不知是酒水嗆了喉頭,還是千言萬語湧起,她眸子里霧氣清淺。可是待啟唇,不過一句極輕的:“舒易。”

此刻席間酒過三巡,眾人皆不曾注意這邊,他拉過碧凝的手,離開一室喧囂。

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

一輪圓月,空明如洗。

奉園迴廊曲折,水天相接處月華傾下,冷香幽微而來。碧凝踱過石橋,面前池中一輪月影:“這麼晚才回來?”

喬舒易佇立一旁,眸光望向碧凝側顏,極是靜好:“處理了些海關事務。你……還好嗎?”

“父親帶喬姨去美利堅,是他應當做的。”碧凝知道舒易問題所指,她唇角勾起笑,目光里卻藏着落寞,“一切總會好的。”

喬舒易輕嘆一聲,抬手拂過碧凝額發:“你的性子,便是太過堅強。”

碧凝側過頭去,不願讓人見到她此時神情。池岸邊古梅初綻,月色下紅得沉靜內斂。

她如何沒有悲戚與思念呢?但那些最深邃的感情,總是被她不由自主地包裹起來。有些情緒,在心底最隱秘的角落貯存,她知道其中的晦暗,但早已習慣。

疏影橫斜水清淺,他們彼此靜默。喬舒易知道此時此刻,她最需要的不過是徹底的放空,用以清洗冗雜。而他,只是陪着她。

夜宴散場時天色已晚,姚公館如今的情況亦是冷清,因老夫人誠心挽留,姚碧凝與之硯便在奉園住下。

喬舒敏歡喜得不能自勝,拉着碧凝往屋子裡去了。她主動將自己最喜歡的被褥讓與碧凝,幾番欲言又止。碧凝翻了個身,支頤望她:“舒敏,你想問什麼?”

“我聽說之硯的生辰快到了。”喬舒敏忐忑問道,“碧凝姐知道他喜歡什麼嗎?”

姚碧凝輕輕一笑:“舒敏果然是長大了。”

“碧凝姐別誤會,”舒敏急急開口解釋,“我們是同窗,加上姑姑的關係。”

碧凝也不調侃她,思量片刻道:“之硯的性子清簡,他是不好奢華之物的,若論喜歡,你或許得好好想想了。”

二人聊了會子便熄了燈光,碧凝闔上雙眼,因忽然換了地方有些睡不着。而舒敏卻仔細思索着,也許久沒有入夢。

夜裡睡得晚,第二日自然是難以起來。索性滬上睡到晌午也不是稀罕事,倒也無人打擾。

日光透過疏窗明晃晃地灑進來,碧凝才逐漸醒轉,卻聽外邊廊上有細碎的議論聲傳來。